胭脂站在薛子瑞身边，打从第一眼看见少女款款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的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她这一瞬间心念如电转般过了很多念头，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轻叹，将挽着薛子瑞的手放开了。胭脂走上前去站在了少女身前，挡住了薛子瑞的视线，低声斥道“穿成这样子，成什么体统还不快些去上楼换了衣服”
少女欠了欠身，抬手拢住快散开的衣领，临走前还是含羞带怯地回头看了楼下一眼，才快步向着楼上走去。只是就这么娇娇柔柔的一眼看得薛子瑞浑身又是一个激灵，他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木屐里洁白如玉又浑圆小巧的细嫩脚趾，木屐咯噔咯噔踩在楼梯上，却又好像咯噔咯噔踩在了他的心里。
啊。她真可爱。薛子瑞想。
胭脂回转过身来，歉然道“真是对不住，楼里姑娘不懂礼数，让您见笑了。”她又恢复成了平日里沉稳的模样，指了指墙侧挂着的刻有姑娘名字的木牌，把刚才断掉的话题继续下去，“您看您要点哪个姑娘奴家这就叫她们下来伺候您。”
薛子瑞没看墙面上那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木牌，而是盯着那盏无骨花灯看了许久，吞吞吐吐“我”
胭脂是何等精明的人，也早听雍王说过那日赏荷宴上薛子瑞放言要纳陆诗酒为妾的事情，一见他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位爷今天是想点这无骨花灯啊。
这都是什么事情楼里这么多姑娘，他非得挑这个
胭脂心里头一股子郁气翻腾着涌上来，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牙努力露出个带着媚态的笑容“世子爷原来是对这无骨花灯情有独钟，您可真是好眼光。”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眉梢一扬，嘴角笑意一收，立时又变成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那咱们倚红楼的规矩，想来您也是知道了的”
薛子瑞咬咬牙，强笑道“不瞒妈妈，我今日的确是临时起意，才到了楼里来，身上委实没那么多银子。还得让妈妈稍待，我让下人回府去取了银子来。”
胭脂就又掩着嘴笑起来“世子爷这也忒折煞奴家了，什么稍待不稍待的。”
薛子瑞有点紧张“我听说陆姑娘接不接客是要看心情的，我今日来得突兀”
胭脂几乎要仰天翻出个白眼来，什么接不接客看心情，真正那些权贵若是到楼里来点了陆诗酒，除非是陆诗酒故意使小性子添些情趣，不然她们何时真正有说“不”的能耐这话也就是欺负欺负那些有钱无权的冤大头罢了。薛子瑞好歹在京城的纨绔圈子里混了挺久，居然连这点潜规则都弄不明白
算了算了，他是庄王府世子，也是在“不可得罪”的这个名单上面的，随便他怎么想吧，金主总还是要伺候好的。胭脂提着裙角对着他施了一礼“那奴家先上去问问姑娘的意思，若是姑娘今儿愿意见客，那就让她先好生梳妆打扮着。这样等您这边的银子到了，咱们姑娘也收拾好了，您看如何”
薛子瑞自然是点头称好，不顾小厮一脸的不情愿，催促着他回府去取银票，又叮嘱“你可一定避开我母亲啊，这事情不好让她知道的哎多拿点，别就只拿一百两啊”
胭脂面上含笑走上了楼梯，心里哂道这薛子瑞怕不是个傻子。这京里哪有什么秘密，他前脚踏进倚红楼点了陆诗酒，后脚这群权贵就都能从各自的手底下听到这个消息。他居然还想瞒着他母妃呢，也的确是天真的可以了。
傻点也好。胭脂叹了口气。
她做鸨母久了，最怕的就是聪明人。
小小的一方屋子里，明眸善睐的少女换了身浅绿衣裳，拘谨地坐在圆凳上，抚着耳上坠着的珍珠耳饰。她的唇上点了淡淡的唇脂，两弯柳眉也被仔细地描绘过，但这妆容极浅淡，若不仔细观察，并不能看得出。
少女轻轻叹出口气，刚放下手准备去够床沿上放着的绣花绷子，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针线一下子就落了地，发出极轻的一声“叮”。她顾不得落在地上的针线，急急忙忙站起身，小心翼翼道
“妈妈。”
胭脂沉着脸走进房间来，“砰”地一声关上门，语气严厉“你怎么回事”
胭脂不怒反笑“你是不是还想和我说，你们姑娘就是这么教你的，穿着浴衣就出门”她上前一步，狠狠推搡了少女一下，犹不解气“你是真好胆色啊怎么着，你们姑娘好心收留你，你就真以为这一整个倚红楼都是软脾气了是吧”
“我没有”少女连连摇着头往后缩，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也不敢哭出声音来。
“云衣我告诉你，”胭脂冷笑道，“这倚红楼现如今我还是说了算的，你尽管打着你的小算盘，明儿我就能找个人牙子给你卖了，你以为这是多难的事情”
“妈妈”云衣这下眼泪是真的出来了，她也顾不得擦，直接跪在了胭脂面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求您不要把我卖出去是我错了”
胭脂上下打量她一番，两道冷冷的目光有如实质，刺得云衣身上发冷。她跪在地上，抬着头去看胭脂的脸色，却只能看到胭脂紧绷着的嘴角。
云衣惶惑而无措地抽泣起来“妈妈”
胭脂面无表情道“你方才看见那位，是庄王府的世子爷。”
云衣轻轻“啊”了一声。
“他已经说了要点花灯，偏偏又已经先见过了你，今日是实在没法子，只能让你暂且替一下酒儿。”胭脂弯下腰对着云衣，伸出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衣服里去，“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倚红楼里没有云衣这个人，你今天就是陆诗酒。若是让我知道你在世子爷面前说错了什么话，仔细你的皮”
云衣觉得自己的肩头几乎要被她抓破了，此时却也不敢呼痛，只能红着眼眶拼命点头。
胭脂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松开手“收拾收拾，然后去酒儿的房间等着。我一会送薛爷上来见你。”
云衣嗫嚅着应了声“是”。
胭脂道“收起你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别堕了倚红楼的脸面到底是扬州来的，一身贱骨头烂在根子里怎么偏生和酒儿生得这样像”
云衣没作声，只是垂下眼帘，嘴唇被咬出殷红的血色来。
薛子瑞冒冒失失走进倚红楼的时候，陆诗酒正在城隍庙的后山上和傅箫腻腻歪歪，全然不知道楼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香客们多聚集在前面，后山几乎没什么人，最多是些来往的小僧人，陆诗酒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心一横，把戴了半天的幂篱摘了下来。
“干嘛干嘛，快戴回去。”傅箫笑道，“这要是让别人看见我正和你走在一起，我怕是明天要被人打死的。”
陆诗酒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这么好看，你就不想多看看”
傅箫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想多看看，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
陆诗酒伸手戳戳他的胸膛“小气鬼。”
傅箫就顺势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笑道“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我实在是没办法不小气。”
陆诗酒作势要打他“亏你还是君子，怎么不正经呢”
傅箫笑道“我怎么不正经了，你自己看看你周围，不正是山川秀丽的景象，我这话哪里说得不对”
陆诗酒撇撇嘴“诡辩。”
傅箫“好吧。那就算是我诡辩好了。”他把陆诗酒的另一只手也握住，语气忽然认真起来“生生，你看着我。”
陆诗酒一下子就有点脸红“好端端的，你做什么非要让我看着你”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话，你其实泰半都是不信的，是也不是”
陆诗酒垂下眼睫，苦笑道“我怎么信你呀我是个什么身份，你是个什么身份，我们不是都很清楚吗”她想把手从傅箫手里抽出去，但是傅箫握得很紧，她一点都动不了，只好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想过啦，反正我是半点也不亏的，这两年我索性就死心塌地跟着你，等几年你升迁了，家里也该给你谈婚事了，等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联系你啦想来这么一段风流韵事，对你名声也不会有什么损害的。”
傅箫低声道“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呢”
陆诗酒笑笑“古往今来，哪个才子最后娶了个妓女回家的呀”
傅箫看着她的眼睛“我会娶你的。”
陆诗酒眼睛微微弯起来“傻话。”
回应她的，是傅箫落在她额头上一个轻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