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一日局 >第131章 番外·终结之日
    在郑妃的记忆里,所有夜游的终点,都是那间堆放柴草的小屋。

    每当踏进那个地方,那满是灰尘和枯萎柴草的气息冲进鼻腔,她会猛然打一个寒战,所有的恍惚和梦境在顷刻终结,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一身华服之下,自己依然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仅此而已。

    好在自从她离开后,那间柴草小屋就已废弃,也不知是忌惮她还是忌惮郭妃,就连打更之人也少去那里。她的惊惶与顿悟从未有人发现,于是也从未有人告密。

    她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如果说秋娘的余生便是战战兢兢地受着宠爱,自己的余生,或许就是在白日的繁忙后反复抵御这无法弄清无法抵御的凄凉。然而世事无常,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夜游之事竟然还会有一重转机。那是在元和六年的古怪之夜后,接近半月的时光。

    那一夜后,太子突然逝去。

    身为妃子,她应参与礼节之事。但十三郎尚幼,宫中老太监说,莫要冲撞了,便让她莫去。就这样,她与秋妃一样,暂时避开了混乱的漩涡那时她以为这是种保护,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这是种嘲笑和怠慢,而且,源头或许是高傲的郭妃。

    于是她的生活毫无改变,白日依旧是母亲,晚上则是夜游孤魂。而且,值夜的人少了,她顾忌的也少了,她甚至可以在无人的长廊和庭院间奔跑起舞,回忆自己曾经在一座同样盛大豪华的宅院之中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这些幻想总会在小屋中被惊醒,可她却始终贪恋那宛如梦境中的一丝甜蜜。

    那一日也是如此,她沉迷在梦魇般的恍惚中,轻哼着歌,仿佛有人牵引一般,沿着长廊踏入小屋。在迈入门槛的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不。残存的理性告诉她,这和平日不一样。

    柴屋依旧在那里。灰尘与气息里却带着一丝奇怪味道,似乎是什么东西酸腐一般。她有些害怕,可她无法停住向前的脚步。在觉察之时,她已经推开了门扉,有事物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个不算高大的男人,横躺在那里。

    她尚未看清他的眉目,那人已是一声断喝:“不要看”

    “啊我,我不”

    声音不大。郑妃却被吓到,她猛地跳出小屋,“咣当”关上门。巨大的关门声又触动她敏感的心弦,令她又是一番惊恐。然而就在这样的一惊一乍之中,她恍惚想起了什么东西。那一刻,她清醒过来。站在门边,她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你是那个叶帅吗”

    屋里传来轻微的声音,却没有回应。

    “跟秋娘一起那个北斗卫对吗”

    停顿许久,她又一次问道。雨过后的夜风很冷,吹得她直打寒战。

    屋中又是一阵声音,许久,她听见了里面的回应:“筝姐郑娘娘,是么”

    “是。”她跺着脚,哀求道,“叶帅叶帅,无论如何,让我先进去好吗外面冷得很,我就呆一会,呆一会”

    或许是她牙齿打架的声音令叶帅生了同情,又或许叶帅觉得一个半疯的妃子不会告密,总而言之,她听见了他的应允“进来吧”,她也不再犹豫,猛一推门,冲进了柴草小屋之中。

    入得门中,她没有看见叶帅,只看见一地的秽物屎尿、呕吐物、腐坏的果物以及爬动的虫豸,酸臭之味便是由此处传出,带着血迹,令人作呕不已。她再一偏头,听见屋中那一堆旧柴草后,传来干呕之声,原来是叶帅躲在了后面。

    “你”郑月筝脱口而出,“你被他们用刑了”

    在郭妃手下那几年,每当犯错,便有人威胁于她,说其实武皇后朝时酷吏来俊臣那些招式,还在宫中流传,若她再不听话,就将她送往暗处,严加拷打。碰到好事的人,还会得意洋洋地列举私刑的招式,什么火烤、水淹,把人埋入秽物之中,令其伤口发炎,无法再次行走。这样想着,她微微愣住,眼下的情境,真是越看越像

    “怎么可能”她脱口惊道,“你不是北斗卫天神般的北斗卫么”

    “天神一般”

    叶帅本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听到此话,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筝娘娘,你们后宫是这么说我们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柴草堆后的叶帅突然放声狂笑,那笑声中颇有凄凉之意:“天神哪有这样苦的天神啊任人任人摆布”

    他笑得是那样张狂,郑妃站在原地,不敢接话。

    叶帅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本下定决心,今生死都不走他们的老路,不做这忘恩负义、出卖至亲之人可这命这命”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可声音太小,已是完全听不见了。郑妃怔怔地看着柴草堆,突然脱口而出:“我俩,是一样的。”

    “一样”叶帅一愣,“什么一样”

    “我我说不出,反正,就是,就是一样身不由己”

    她舌头打结,勉强吐出一个词来,也不知对还是不对。不过叶帅听了,很久,很久,没有出声。又过了一阵,他才出声:“筝姐,快回去吧。”

    “哎”她愣了愣,“嗯,也好。”

    她退了两步,然而又觉得不大合适,于是转过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叶帅,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多谢筝姐挂念。”叶帅道,“不说,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哦、哦。”她应着。即使看不见,她也能想象得出叶帅那张有些“黑”,满是高傲的脸,她也不敢多谈。心中有个念头,本想立刻就走,然而此时,她却无端地想起一个人来,那个曼珠沙华般的红衣女子。

    “等一下,我且问一句。”她冷静下来,“连她都不能说吗你的秋姐。”

    只听见“咚”的一声,那柴草堆被人碰倒,腐朽的木头噼里啪啦地倒了下来,腾起一地的灰。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叶帅,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远处的打更人听见了这声音,于是他停下了前来查看的脚步。

    “又是那个疯妃。”他露出促狭的笑容,“随她去吧。”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柴草堆后的叶帅,他的身上一片肮脏,双腿肿胀,一片溃烂。可他的脸还是干净的,显然刻意清理过。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努力地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娘娘轻些。”他轻声道,“我知道模样可怖,但还请噤声,免得被牵连。”

    他满是礼貌,神色却是悲戚,仿佛在说,如此情景如何能去见秋妃。郑妃只觉得血往头上涌,颤抖又厉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是一名囚犯之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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