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一章 努尔哈赤的对策
    万历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辽东,李成梁府邸。

    “听闻皇上传令辽东,要儿子赴京入贡,以示忠心。”

    努尔哈齐坐在下首,手中的弓箭换成了怀里的琵琶,

    “儿子特意向龚先生学了一曲,想以此献予天子,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努尔哈齐一面说,一面在嘴角衔起一丝薄笑。

    他的双眸黑亮亮的,亮里头浸着湿、透着润,跟辽东的旷野很不协调。

    在朔方远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要么长风怒号,要么飞沙走石,湿润的、明亮的景象极为罕见。

    偏生却长在努尔哈齐的眼睛里。

    无论他的继承人皇太极在清太祖实录中如何删改他父亲的事迹。

    将他编撰成平淡无味的战神也好,将他描绘成独爱于孟古哲哲的情种也罢。

    史册中再失真的形象也无法遮盖住努尔哈齐的这一双眼睛。

    皇太极不懂他的父亲,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内心却对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小鞑子无比鄙夷。

    皇太极想要的父亲是清太祖实录里面的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清太祖。

    那个史书上的清太祖杀伐果断,百战不殆,无所畏惧,只知天下而无有情爱。

    皇太极无疑是轻视他父亲的。

    否则他怎舍得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抽去血肉,塑成了一座全无心肝的满清牌坊

    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齐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他是长于刀下的骚鞑子,山海关外的海东青。

    旷然如空的天地开了他的窍,甚么样儿的文明产物到小鞑子手里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此刻努尔哈齐抱着琵琶,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成梁,眼里像是蕴着一簇火,酿着一捧雪,又像是扑棱着一只蝴蝶。

    李成梁却兀自低着头呷茶。

    他这会儿的心里或许是有些懊悔的。

    养鹰的人会把鹰的眼睛缝起来,慢慢地熬它;驯马的人会用马鞭笼头,让它忍受百般折磨。

    而他用三年养出的小鞑子却仍是出尘清静的烈焰,拥有的是萨满祭神的宁静魂灵,信仰的是杀尽世人以飨不朽的长生天。

    全因他自己的不舍,才成就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努尔哈齐。

    其实李成梁是完全可以制止他的,建州酋长赴京入贡一事由顾养谦和张国彦监督,天子如此决断,他李成梁还能揣摩不出那颗反复无常的圣心

    但他甫一抬起头来,就被努尔哈齐的眼睛说服了。

    皇太极不知道他父亲年轻时的眼睛会说话,就像他假装不知道清太祖的毕生所爱是汉人。

    “好。”

    李成梁又呷了口茶,

    “你唱。”

    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当然精通琵琶,小鞑子从来不吝于展现他的音乐才华。

    这份慷慨倒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譬如万历二十三年,朝鲜使者申忠一拜访佛阿拉城时,努尔哈齐就在宴上弹着琵琶,与这位朝鲜使臣又唱又跳。

    抛去清太祖的光环,小鞑子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既非豪杰,亦非恶鬼。

    北地干冷,努尔哈齐手中的琵琶显然是经过保养的,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珠如玉。

    又像弓箭射出去的光,刀剑打斗相缠时弯折的弧,锋利之中自带冰冷。

    好在龚正陆是浙人,学的是吴音,教的也是吴音。

    因而努尔哈齐一张口,唱的也吴音痴缠绵密的腔调。

    但听他头一句便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李成梁的茶咽不下去了,

    “宫商紊乱,荒腔走板。”

    李成梁将茶盏往旁边一放,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选甚么不好,非要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努尔哈齐顿时停了下来,他怕就怕李成梁不说话,

    “此曲乃是取归汉之意,儿子不通文史,只知文姬归汉是出自三国典故。”

    李成梁道,

    “蔡文姬归汉,乃是重回故土,哪里是你这般唱得”

    别的文史努尔哈齐一概支支吾吾,谈到三国却是他的所长,

    “母子相诀,文姬自是悲戚。”

    李成梁回道,

    “蔡文姬是为匈奴所俘,虽生二子,但实为匈奴所迫,有生之年得以归汉,已是万幸,何来悲戚之说”

    努尔哈齐手一拨弦,“铮”地一声,清越乐音荡出岁月悠悠,

    “父亲怎知文姬不爱那左贤王”

    小鞑子那一双精彩无比的眼睛在李成梁身上一动不动,

    “曹操赎她,只是为了她腹中的诗书,而文姬遇到左贤王时,却是身无长物。”

    “左贤王却依旧能怜她惜她,将她和其他匈奴女子一样养在帐中,教她像匈奴人一样活下去。”

    “文姬才情卓绝,怎能不知那匈奴与大汉之间,谁为真心相待”

    努尔哈齐这一招是很绝的。

    堂堂清太祖以女子自比,把匈奴和大汉的位置都颠倒了过来,直要把一个辽东总兵搅得不顾原则,不分敌我,不辨是非。

    李成梁偏了下头,嘴角也跟着他那偏头的幅度弯了一下,他早发现鞑子是不要脸的,

    “汉人的故事逻辑,同外夷的总是有点儿不一样。”

    努尔哈齐道,

    “匈奴人也是有感情的。”

    小鞑子的目光像是要在李成梁身上烧出一个洞,

    “儿子就不明白了,为何汉人的史书里,外夷总是十恶不赦,好像他们不堪为人似的。”

    “倘或三国能像记述曹操、刘备那样,记下蔡文姬与左贤王在匈奴时的事情,或许这首曲子就没那么不合时宜了。”

    李成梁不语。

    努尔哈齐放下琵琶,又自顾自地接口道,

    “不过天子要杀人,这被杀之人唱甚么曲子都不合时宜。”

    李成梁淡淡道,

    “你怎知皇上要杀你”

    努尔哈齐回道,

    “儿子自己猜的。”

    李成梁笑了一声,道,

    “性命攸关之事,你竟也靠直觉猜测”

    努尔哈齐终于垂下了眼帘,

    “我朝定制,女真入贡,应于每年十月初一日起,至十一月终止,如次年正月以后到边者,边臣奏请得旨,方准验放。”

    “如今还不到三月,年节才过,皇上就特旨传令蓟辽总督,指名监督我建州入贡事宜,父亲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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