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希的背影在月色下逐渐与脑海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重合。
只依靠着这个背影,陆征河仿佛再一次望见了学校里红色的跑道,绿草如茵,阳光正好,前方走着的少年人引人侧目,抿着嘴,端的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双手却抄在背后,手指从校服袖口伸出来,悄悄对自己勾手指。
记忆里的阮希,是不受情绪控制的。
他似乎随时都是积极的,眼中有光,洒脱、自在。
那才是阮希本来的模样。
每次放学,阮希总是单肩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再回头,对陆征河神秘地眨眨眼,口型里蹦出一个“跑”,然后两个人在街道上飞奔,成功甩开所有随从。
一边跑,阮希还一边说,都放学了怎么还跟着我……
陆征河说,因为你是宝贝啊。
阮希装模作样地羞了一下,耳朵通红,还是厚着脸皮问,谁的宝贝?你的?
当时年纪稍微小一点的陆征河还经不起撩,下意识点了头。
阮希更高兴了。
跑啊跑啊,视线中的阮希慢慢跑远,和背景里所有的衬托物分离开来。
他其实是好动的。
只是在之后的年月里,一直被捆绑在阮氏偌大的庄园中,从此鸟儿失去翅膀,再也飞不出去了。
以前的阮希好像和现在不一样。
陆征河还记得四年后第一次见到阮希时,对方好像小鹿受了惊,眼眸湿漉漉的,其中情绪摇摆不定,又小心翼翼。再然后,漂亮的眼睛被愤怒填满,直至所有温度降到冰点,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对阮希来说,那天的不相认,相当于被抛弃了第二次。
“在想什么,”阮希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以前的我吗?”
“对。零零散散记起来了一些,但是不连贯。”陆征河说着,又深吸一口气,更多的勿忘我花香钻入鼻腔。
月光满地,铺在如大海般的蓝色花田里。
他们仰头往天上望,明明是还没有到春分的月亮,却看不出一点缺。
这时候,阮希抬起胳膊,勾住陆征河的脖颈,将人往下压了一点,凑过去在唇角舔了舔,悄声道:“初吻是这样的。你记得吗?”
陆征河原本是不记得的。
但阮希这个动作,像一把钥匙,忽然把陆征河脑海里关于初吻的场景拧开了锁。
那是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
放学之后,在学校里喜欢独行的陆征河被人堵在几乎无人经过的破旧巷子内,那里是学校到福利院的必经之路,学校里脾性恶劣的学生都知道,欺负没爹没妈的孩子要去这条巷子里堵。
陆征河那天值日,走得晚,落了单,饶是体格再强壮、再能打,也敌不过好几个人的折腾。
那晚,阮希刚好趁着雨大,家里那些随从收衣服的收衣服,护花的护花,又急着去接父亲和后母回家,根本顾不上看管他,他才又□□跑了出来。四处打听之后,他才知道陆征河今晚回福利院了。
阮希匆忙赶到时,陆征河一脸血,坐在巷道内的砖墙旁,雨水混杂着砖石碎屑,从他肩膀往校服上滴落。
他急坏了,扔了伞跑过去,见陆征河受伤,又手忙脚乱地把伞捡回来打上,但两个人早已湿透。
陆征河抬起眼,睁开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唇角带笑地看着阮希,说别打伞了,我们都淋湿了。
阮希还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只得捞他肩膀,想把人拽起来,说你这样不行,我们得去找个诊所。
陆征河摇头说不用。
诊所又贵又麻烦,而且像他这种还没成年分化的小孩,受伤是要通知监护人的。陆征河那会儿心高气傲,独狼一个,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但阮希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就得抓住阮希的小尾巴,不放人走。
那怎么办?阮希看他头顶流下的血,打伞的手微微发抖。
阮希看起来很无助,难得鼻尖一酸,像有泪水要掉下来,觉得比自己受伤了还疼。不过他那个时候在想,还好在下雨啊,不然因为陆征河受伤就哭了会不会太脆弱!
手撑在地上,陆征河稍微直起了一点身子,往前倾斜,鼻尖近乎要蹭到了阮希白净的面颊上。
他说,你亲我一下就好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阮希鼓起勇气,很果断,托住他湿漉漉的脸颊,对着嘴唇就来了一口……
那个吻,又湿又软,好像有血腥气,又有雨水的咸味。
没有忽明忽暗的路灯,没有安静的氛围,大雨滂沱,如利箭似的不断往下砸,还砸得有点儿生疼。
陆征河记得阮希低垂的眼,颤抖的睫毛,还有那个生涩的吻。
然后,脑海中的各色场景片段似的播放起来,模模糊糊,不太清楚,又如流水涌过。回忆是一片水域,漂浮着所有东西。
阮希见他陷入沉思,凑近了一点点,追问道:“记得吗?”
陆征河沉默几秒,回答:“你亲我一下?”
“还真想起来了啊。这花真神奇,回头到了雪山也种一点去,你天天闻,总能把全部的事情都想起来。”阮希碎碎念道。
经历了这一路的磨难,他已经把过去看得淡了,想更专注现在,陆征河能想起来多少已然不重要。
但他还是痛快极了,从唇缝里吹口哨,一种纯然的喜悦冲上头顶,像酒精被灌入了血液里。整个身体是一棵树,正在摇摆中享受风的吹拂。
回头看,那些停靠在空旷场地上的装甲车都熄灯了,战士们正抓紧一切时间休息。
两三位负责看守的战士没有睡觉,身影凑在一处,在摇晃的车灯下人语呢喃。
阮希想起来,他偶然听见过一次战士们的聊天,大多是在讨论Omega,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战士是有家庭的,他们虽然在外执行任务,却都有一个Omega,在Zenith城等着他们回去。
陆征河手底下的任何一人,都是有生命的,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故事和回忆。灾难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战争之火不应该在此刻燎原。
在走出花海的路上,陆征河已经望见了扔在淡蓝花海中的一把银色镰刀。从光泽和被使用程度来看,它都不是一把普通的农用品。
他提醒阮希:“土星。”
阮希顺着他的目光朝那把镰刀望去:“什么?”
“你看,那是土星。在符号里,土星是一把农神的镰刀,它象征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