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四面八方 >第三章(下)
    05

    肖卓然一干人等赶到三十里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郑霍山此时还在窑岗嘴脱砖坯。

    事实上,自从俘虏学习班开展脱砖坯这项工作以来,郑霍山本人就没有像样地脱出几块砖坯。用管教人员的话说,郑霍山这个人一贯自私自利,偷奸耍滑。

    郑霍山偷奸耍滑不是一般的偷奸耍滑,不是磨洋工,不是偷工减料,而是压根儿就不干。分工的时候,他坚持要跟楼炳光一个小组,因为楼炳光当过特务,怕新政权枪毙他,所以拼命表现,干活舍得扑下身子。对于郑霍山的消极怠工,在公开场合下楼炳光不敢发作,但是私下里两个人还是有斗争的。楼炳光说,郑霍山你这个人不厚道,两个人的活你让我一个人干,管教干部来了,你拿着铁锹比画得花团锦簇,好像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管教干部走了,你连泥都不帮我铲一锹,你这狗日的太过分了。

    郑霍山说,你也可以不干嘛,我又没有摁住你的头皮让你干。

    楼炳光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明明知道我有把柄在他们手里攥着,我能不干吗?我想落个顽固不化拒绝改造的罪名,让他们打断我的肋巴骨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个幼儿,我想活命啊!

    郑霍山说,那就没有办法了。你想活命,还想活好,又不想干活,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楼炳光说,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才二十郎当岁,你有的是力气,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么偷奸耍滑,就不怕憋出毛病来?

    郑霍山说,我有力气是不错,但是我的力气不是用来脱砖坯的。在国民党时代,我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就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也不相信他们会让我脱一辈子砖坯。我的手是用来做手术的,不是用来脱砖坯的。

    楼炳光说,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在分组的时候,不要猫哭耗子表扬我,我不稀罕你的表扬。你越表扬我,管教干部对我的看法越差。

    郑霍山说,那不行,我只有使劲地说你的好话,他们才有可能继续把我和你分在一起,一帮一,一对红,我们两个是一根绳子上拴的蚂蚱,跑不脱你也跑不脱我。咱俩相依为命同甘共苦。

    楼炳光说,我们两个人的活,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干啊,我也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看我这身汗,我都快累死了。

    郑霍山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动不动就出汗。

    楼炳光恨恨地说,他妈的郑霍山,要是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想当初,老子在政训处的时候,随便给你捏个通共的罪名,就能把你的骨头捋软。

    郑霍山说,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啊,这充分暴露了你的反动派嘴脸。一会儿管教干部过来了,我如实反映情况。

    楼炳光立马老实了,凶狠的表情转眼之间就变得温顺起来,可怜巴巴地说,好了,你是爷,你是我大爷,你不干活有理。砖坯还是我来脱,行了吧?你就积积德,把我的无耻谰言当屁放了吧。

    郑霍山说,你的每一个反动言论我都给你记着,什么时候你惹得我不高兴了,我就向管教干部反映你。好好干吧,为新政权建设添砖加瓦,争取早日获得宽大处理。

    楼炳光说,他妈的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在这个要害的时候遇上了你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我算倒了八辈子霉了。

    郑霍山笑笑,扔掉铁锹,背起手,走进坯堆,煞有介事地东看西看,像是很在行地指指点点说,嗯,楼炳光先生,你这脱砖坯的水平有进步啊,坯面光滑,棱角齐整,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样。看来国民党确实有眼无珠,让你这个脱砖坯的天才当特务确实是大材小用,早就该让你脱砖坯了。

    楼炳光说,你不要说风凉话,国民党让你学医,也是大材小用,应该让你当特务,你当特务,比我不知道要狠多少倍。

    郑霍山说,不过,我可警告你啊,和泥要均匀,兑水要适中,掺沙要符合比例,不能糊弄。不能驴屎球子外面光,里面一包老粗糠。这可是给新政权盖高楼大厦用的,要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新政权的大楼倒塌了,那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楼炳光不理他,继续挥汗如雨地干活。

    郑霍山说,反革命的下场只有一个,叭,脑袋开花了。

    楼炳光说,叭,你小子的脑袋早晚也会开花。

    郑霍山说,只要你小子偷工减料,我就向管教干部告密,让你脑袋搬家,不管你家里有七十老母还是五个幼儿……正说着,他不说了,手搭凉棚朝东边看,看了一会儿说,好了,楼炳光你快跑吧,八成是你的事情真犯了,你看那边,黑压压的来了六七个解放军,没准是来拖你出去枪毙的。

    楼炳光说,去你妈的,我又没做反革命的事,为什么要枪毙我?

    郑霍山说,你是国民党特务啊,你过去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啊,解放军想什么时候枪毙你就什么时候枪毙你。

    这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尤其是从郑霍山的嘴里出来,完全没有可信度,但偏偏楼炳光心虚,还真的紧张起来了,眼睛看着东边,腿肚子居然抖了起来。

    郑霍山哈哈大笑说,看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鬼敲门,就说明你做过亏心事。就凭这一条,你不好好劳动,我就可以揭发你。

    一阵脚踏车丁零当啷的声音过后,来人走近了,纷纷下车。楼炳光愣住了,郑霍山也愣住了。

    原来是肖卓然一行。

    肖卓然、程先觉和汪亦适都穿着解放军的黄布军装,虽然不挺括,但是整洁,也很时髦。郑霍山情不自禁地低头看看自己,一套拖泥带水的蓝粗布制服,这是俘虏学习班配发的,不是囚衣的囚衣。郑霍山突然恼火起来,冷冷地看着肖卓然说,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

    肖卓然双手推着车子,率先迎了上去,和颜悦色地说,霍山,我们来看看你。

    郑霍山说,有什么好看的,耍猴啊?我正在接受劳动改造呢。老楼,接泥!

    说着,扬起铁锹,铲了一锹,隔着两丈多远,向楼炳光的坯模抛去,稀泥四溅,肖卓然裤腿上立即出现几个斑点。楼炳光赶紧跑了过去,捋起袖子要给肖卓然擦拭,肖卓然动动腿,回避了。

    程先觉说,郑霍山,你什么态度?我们大老远好心好意地来看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郑霍山头也不抬,继续铲着稀泥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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