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统一天下不能靠谈恋爱啊 >一 安乐 第七章 望月煮酒
    传舍边的小亭外,雪幕绵密,在无风的夜晚静默地飘落。

    小亭中央跳动着温暖的火光,火上是一只水汽氤氲的小樽,里头咕嘟咕嘟温着一壶梅花白。煮酒之人想来巧思之余,一言一行无不考究,就连温酒的水,也是刚从外面收来的初雪。

    炉火旁边一张矮几,两张绢席,两人遥遥对坐。一人玄色衣裳,似乎要融入黑夜;一人月白深衣,倒是和火光中的落雪一般明亮。

    嬴钧在两人面前的酒觞中各斟了小半杯酒。他的手指细长白净、骨节分明,动作优雅至极,就连斟酒也一丝不苟。

    斟完酒,他捧起自己的酒觞,淡墨勾勒的眉眼弯弯,好似蛾眉月:“在琰阳时唐突了公主殿下,子钧在这里敬殿下一杯赔罪。”

    哟,没想到居然主动提起这事了。

    安乐礼貌地笑笑,捧起杯:“殿下不必在这里说客套话,当时明明是安乐唐突了殿下才是。”

    嬴钧也笑了,润泽的眼眸中闪动着炉火温暖的光,仿佛连亭子外的绵落雪都暖了起来。

    两人各自饮下温得刚刚好的梅花白,一抹甘甜伴着醇厚的些许辣味悠然滑入喉咙,温暖了五脏六腑。

    雪夜的融融炉火边,似乎有什么忽然不一样了。

    嬴钧又在斟酒。

    壶嘴一倾,又有清澈酒液细细流出,而他一手执壶,另一手拢了拢随着抬手落下来的宽大衣袖,细长手腕便露出了一截,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白净肤色,却又似乎极有力量。

    也是,毕竟是叱咤沙场之人……

    噫,等等,自己这目光……怎么好似登徒子一般!

    安乐觉得脸上有些热,想必是酒意有些上头。

    她刚垂下眼睫想稍加掩饰,嬴钧已体贴地开口:“不知殿下在景国王宫数日,住得可舒心?”

    哦。那可真是……太舒心了!

    舒心到日日担心没法活着回到豊都,夜夜不得安睡呢!

    安乐垂下眼,莞尔道:“贵国王宫美轮美奂,宫人进退有度,肴馔精美、舞乐怡人。殿下安排细致、关照周全,接待之仪实在是无可指摘,安乐感激不尽。”

    礼节起见,她微微颔首,又抬眼看向对面那人。

    黑衣公子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的光,笑意却完美无瑕:“殿下过誉了,子钧受之有愧。不过说起肴馔饮宴,我却以为华美精致,比不过意境拙朴。”

    他抬头望望周围静谧的落雪,“譬如说此刻,夜雪漫漫,长亭煮酒,虽然甚为简陋,却是诗意天成,惬意无比。不知殿下之前,有没有喝过今晚这样皎洁纯净的梅花白呢?”

    安乐小酌了一口,“不瞒殿下,实在没有。我晏国人生性慵懒闲适,颇会享受,但多追求奢靡盛大,安乐从小长在深宫,难得出门,更是甚少有这样的机会。蒙殿下相邀雪夜品酒,安乐连饮酒的境界也有许多提升。”

    ……算了,之前觉得接到这么个邀约还挺开心的话,当她没说。

    为什么看个雪喝壶酒还要商业互吹?

    心累,真的很心累。

    然而还得撑着,不能下了对方的面子。

    可被给了面子的人浑然不知,依然不依不饶:“子钧久闻安乐殿下虽身在深宫,但饱览群书,今日便想请教一二。殿下既博古通今,如何看待青史记载?”

    安乐当真噎了一噎。

    原来不仅要商业互吹,还要考策论!就为了一壶酒?!

    自己搭上的成本似乎有点高。

    可惜酒已下肚,所谓吃人嘴短,欠债还钱……

    安乐清清嗓子,“古人记史,大约不是想流芳百世,就是想警醒后人。今人既为后人,大约就要发扬遗志、吸取教训,继续做先人未竟的事业,莫要重蹈覆辙。”

    很好,这回答虚实相间、肥瘦结合,对得起这风花雪月了。

    嬴钧眸光一转,淡淡笑道:“殿下果然胸中有沟壑,远非寻常深宫弱女可比。那么依殿下看来,今人当恪守史训,奉之为圭臬?”

    “那自然不是。”

    梅花白喝下肚时暖意融融,后劲儿却足。安乐煞有介事地敲敲案几,“历史当成故事看,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有意思得很。不过,文字是活的,青简是死的,谁知道写史的人下笔之时有没有藏着掖着什么,后人又没有真的经历过,还不是写什么就是什么?”

    “哦?”嬴钧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玩味地落在她身上。

    酒色壮胆,她竟也不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口就来了灵感,“就说‘兄弟’吧,从天子到诸侯,兄弟之间的故事可真是数不胜数。比如说,三百多年前的昌国厉公和弟弟衡夷君。这昌厉公嘛,不是韩大家亲口论断——”

    呃,酒量不太行,这么基本的常识怎么也断片儿了。

    嬴钧很自然地开口提醒:“有经纬之才,但为兄不友,残暴酷烈。”

    “没错!”安乐一拍手。

    这位昌厉公,可是“为兄不友”的经典反面教材。

    史料记载,昌国位于大河下游,时值大河水患,他命自己即位前质于昭国的弟弟衡夷君冯夷治水,却又因衡夷君治水有功获得百姓爱戴而忌惮,弑杀亲弟。

    这样心肠恶毒的人必不得好下场,果然几年后便又被另一个弟弟谋害篡位。此人比起两位兄长,可谓是既心胸狭窄,又愚不可及,即位没几年,昌国便被景国灭了。

    安乐摇摇头:“这记载寥寥几句,看着无甚新奇,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比如要是这位昌君真的那么恨自己的弟弟,在他还是质子时找人把他杀了不就是了,就算杀不了,即位后不召回就是了,何必召回后又委以重任,委以重任之后又杀了他?依我看,不是史官乱写,就是这位昌厉公不知犯的哪门子别扭。”

    嬴钧的目光在她身上温柔地扫过,几乎带了几分宠溺,眼中映出暖橙色的炉火:“很有道理。”

    听众很配合,不过说话的人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

    “哎呀对不住,”安乐后知后觉,无比尴尬,“没有说你很好杀的意思。等殿下到了晏国,在晏王宫里还是很安全的!”

    嬴钧笑起来:“借殿下吉言,我想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杀掉的。”

    安乐讪讪一笑,努力想套个近乎,“再比如八十多年前,你们景国很有名的那场‘双杀局’吧。”

    嬴钧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

    仿佛是幻觉一般,刀剑般的寒意顷刻间一扫,让安乐打了个寒战。可她一眨眼,眼前分明是翩翩如玉的清雅公子,刚才瞬间的冷意荡然无存。

    “呃……”她顿时卡壳了。

    八十多年前景国的那场“双杀局”亦是十分著名,与昌厉公和衡夷君的故事堪称奇葩兄弟故事双璧,不过这个故事里,还有个神秘的女子。

    这女子本是景王三子中第二子的未婚妻,待这位公子谋反伏诛,身为长兄的太子却到景王跟前求娶她。这倒还罢了,这位太子大约前世欠了她什么债,最后竟为她跳了寒冬腊月的渭水,染了风寒不治身亡,最后又是两位公子最小的弟弟上位。

    与先前那对奇葩兄弟相比,这对奇葩兄弟故事唯一比较好的一点,大概就是有个更好的弟弟。捡漏即位的景国小公子虽然资质平庸,好歹兢兢业业,景国依然一路强大起来,而没有像昌国那样,在昏君手中覆灭在列国之间残酷战争里。

    两人之间一阵短暂的沉默,安乐脑中一片空白。她听到嬴钧温柔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殿下既不信历史,可信转世?”

    啥???

    她差点把酒咳出来,完全是凭着从小教养和自己惊人的意志力死死忍住了。

    嬴钧到底是什么做的,前一刻还在一本正经讨论历史,后一刻就来奇谈怪论?

    “……安……安乐自小从未见过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只相信眼见为实。”安乐发誓,她为了挽尊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这实在是很含蓄的回答,省略了她脑中的咆哮——

    这么白白净净一位公子,怎么脑子里会想这些神叨叨的事情?

    嬴钧淡淡笑了:“如此甚好。”

    他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回答,可她就是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难道说错话了?

    不能啊。这难道不是标准答案?

    不过她得承认,不过一杯梅花白下肚,自己脑子已越来越晕,几乎控制不住嘴了。

    胡思乱想之间,一声听着有些恍惚的问句传来,“不过,殿下做梦也不曾见过奇异之事么?”

    安乐想了想,耐心地温柔答道:“做梦是做梦,现实是现实,梦又不是真的,梦到的东西怎能作准。”

    啊,好像在哄小孩。

    好家伙,就为了这么一壶酒,她大概把半辈子的耐心都搭上了。

    ……这对话实在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自己这么没完没了地陪聊也得有个度,她决定,就从现在开始转移主题,掌握聊天主动权!

    炉火暖融,坐在这里倒是真的挺舒服。她用右手支起头望望四周,忽然注意到嬴钧的身边随意地放着一把剑,剑身寒光奕奕,在温暖火光中依然闪烁着锐意。

    火光跳动之间,隐约可辨剑身上刻了两个字,那是……

    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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