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两月的时间,一行人却被晟国宫廷侍卫驱赶着,灰溜溜地离开了晟国。
主使之职被撤,左徒贬为三闾大夫,一连串打击,让楚岺均回程一路都萎靡不振,终日窝在马车之中心灰意冷,连云容也劝不动,但回程却正是春暖花开,一路疾行,不到二十日就回到了昭国邵都。
数日之后,邵都城东北,楚府。
天光明媚,春意正浓,到处一派生机盎然,但东书房中却传出了幽咽的琴瑟之音,鼓瑟之人似乎努力想演奏得欢快一些,但琴声沉重悲怆,终究是孤掌难鸣。
云容放下手,目光从眼前华丽依旧的锦瑟月行渐渐移到了低头弹琴的楚岺均身上。
短短数十日,他瘦了许多。
楚岺均原本就是长身玉立的样子,此时却愈加消瘦,白净的脸庞似乎缩了一圈,更不复以往的明亮饱满,有些青灰病态。他的脸颊微微陷了进去,颧骨清晰地显了出来,低垂的眉眼虽然还是有弯弯月牙之韵,却多了些清癯的意味。他凝神弹奏,拨弦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令人不忍卒听。
楚岺均为什么就是这么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呢?
回国以后,楚岺均立刻入宫面见昭王,想要澄清自己身上的冤屈。谁知,昭王再也不是几个月前还全心信任、大力支持他推行改革的主君了。他甚至,都不愿给他机会在朝奏后单独觐见。
他分明知道是谁在捣鬼。上官大夫晋尚,还有他献上的美人,恐怕还有看起来一向稳重,不偏不倚的令尹子禾,他们此刻得意的嘴脸,全是踩着一颗忠臣的碧血丹心换来的。他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是,他们楚家家风刚正,圣贤之人所不齿的所为,他也不齿。但都被人欺到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容义愤填膺地跟他说出这句话时,楚岺均对她浅浅笑了一下,眉眼又垂了下去,轻轻地说,“云容,圣人的教诲可不是这么用的。数百年前,圣人眼见礼崩乐坏,各国诸侯僭越,且越来越过分,竟到了擅用天子舞乐规制的地步,才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修长的手指一拨琴弦,“如今,我若是同那些使阴险手段害我的人做同样的事,岂不是自甘堕落,以清白灵魂,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那才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容也没办法了。
说到底,楚岺均就是这么个宁折不弯的迂阔性子。但恐怕也正是这样,他才是那个能以文成神的君子,立身持正,可与日月争辉。
先前与晟国的盟约已再无指望,为今之计,他们只期盼乐朗言能够从景国带回好消息。只是,这一路上,他们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怎么提过这位挚友。
……不是他们不信任乐朗言,只是不管怎么说,他回景国去了,就有相当大的可能性不会再回来。
人皆有私心,站在朋友的立场,他们也希望乐朗言能结束在各国的颠沛流离,才能谋略得到赏识,乃至拜相封候。
可是,这就意味着,他与他们再也不是同一立场,若是日后再见,终究要多几分提防之心。
东书房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一个声音拖长了调子传来:“哎呀有朋,你拦我做什么?我可是给你家少爷解闷儿来了,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敢拦我?”
……这油腔滑调的声音,故意叫嚷得全府都能听到的浮夸作态,不是那个风流放肆的苌卿仪,还能是谁?
琴弦铮的一声响,楚岺均弹琴的手停了下来,有些头疼地抚上了额角。
“我说楚岺均,你可太不够意思了,我知道你听见了,还不出来迎接我?今天弹的琴啊,太有失水准了,丢人!我都不想承认你是我苌卿仪的朋友了!”
眼看着楚岺均额上青筋一跳一跳,马上就要爆发,云容赶紧起身去砰地打开了门,门口赫然是龇牙咧嘴的苌卿仪,有朋在他身上扒拉着不撒手,他却依然是那副死不正经的样子,看到她便一脸春光明媚地跟她打招呼:“哎哟,这不是云容嘛?别来无恙?”
云容望天叹了口气,无语地侧身做个请的手势。
苌卿仪没得到回应,也不以为意,大摇大摆地进了屋,一看到楚岺均就嚷了起来:“啧,我的楚大少爷啊,几月不见,这都瘦得要登仙了吧?啧啧啧,这细腰,我看哪个大臣都比不上,这下你可是前途一片光明啦!”
见苌卿仪哪壶不开提哪壶,楚岺均的脸黑了一片。
苌卿仪装作没看见,凑到二人的琴瑟面前,这儿摸摸那儿动动,随即皱皱眉头一屁股在楚岺均坐下了。
楚岺均被他给挤到一边,他自己倒是凑到跟前,一手拨弦,一手轻旋琴轸,毫不含糊地调起音来,嘴上还絮絮叨叨个不停:“唉,我说你们啊,好歹用了我这个昭国最好的斫琴师做的琴,能不能宝贝些?音调得不准,琴面不够干净,哎呀哎呀,这琴弦拧得也太紧了!你们不在邵都的这两个月,难道一直都拧得这么紧吗?真是暴殄天物!”
“是是是,真是不好意思了,麻烦乐尹大人亲自来帮我们调音啦。”云容翻了个白眼。
好吧,说到底,于乐器一项上苌卿仪才是三人中的权威,再加上拿人家的手短,楚岺均和云容再窝火,这时也只能诺诺应着。
“……冬天的时候,琴放在有炭火的屋里,别离火盆太近,旁边要放盆水,太干了会干裂呀!春天来了,邵都太潮湿,你们也要注意点儿,提防着琴面塌腰啊。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各个嚷嚷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光会附庸风雅,却连最基本的乐器都保养不好!真真是世风不古,礼崩乐坏啊……”
果然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是这么个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人,一说到乐之一字上,简直细腻严谨得像个老学究,那一丝不苟的程度,连楚岺均都要自叹弗如,怪不得人家虽性格乖张,也照样能成为昭王乐尹,响当当的一代名家。
“乐尹大人,您来我府上,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来给琴调个音,挑我们的刺儿吧?”楚岺均被苌卿仪一屁股挤到一边,还劈头盖脸地训了半天,终于对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忍无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