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无比疲倦,眼前的白梅幻化成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她眼中闪着慧黠的光,又笨拙地遮掩着眼底的羞涩:“小将军,我的帕子飞到树上下不来了,你帮我取下来好吗?”
云容站在他身后,低垂着眉眼,平静地看眼前的黑衣少年靠在花海之中,无知无觉地睡去了。
……夕问冥的药,一如既往的好用。
只要在这样异香扑鼻的地方,哪怕是谨慎如洛玄璜这样能毫无痕迹潜伏十年的人,也发现不了。
云容深吸一口气,走向了角落之中冷落的朴素棺材。
没有雕花,也没有鲜花,棺中没有王室的贵人,只有一个无名无姓的罪人。
棺椁四周平整如刀削,一直绕到靠着墙的最里面,忽然有银光一闪。
那是一把剑。
大婚时嬴铄并未带着自己的剑,或许是不知名的某位旅贲士兵,怀着心中对靖阳君的一点崇敬,将这把剑带给了它的主人。
她见过嬴铄的剑,但从未这样仔细地端详过它。
宝剑的主人再也不能握起它,可宝剑依然闪着凛冽高贵的银光,光滑如镜的剑身上,“岁寒”两字清晰可见。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斯人已去,剑如其人。
橙红的晨曦落在剑身上时,不速之客已经离开了,唯有阳光下一滴透明的水珠折射出炫目的光,却在无人注视的目光中消弭于无形。
朝阳升起时,云容已经离开了琰阳。
她在地平线上纵马奔驰,太阳在右手升起,黑夜在左手落下,绚丽的朝霞仿佛惊心动魄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不多时,成片的马蹄声在背后响起,越来越近,踏碎了晨曦,踏破了朝阳。
她没有回头。
视线的尽头,前方的地平线延展出大片的冰面,昔日浊黄的渭水结了冰,但单薄的冰面已在早春的气息中生长出成片裂缝。
当马儿终于在冰面边缘畏惧地停下时,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近在咫尺。
训练有素的将士在后方排成了沉默肃杀的一线,只有黑衣飒飒的太子走上前来,眼中似有沉痛:“云容,不要胡闹。你难道当真爱上他了吗?”
她没有看他,只是翻身下马,亲昵地拍了拍跑得热气蒸腾的马脖子,自己一步步走向河道中央。
远方有黄沙漠漠,雁过芜荒,瀚海阑干。
她站在冰层深处,四面八方的冰面反射着朝阳,纷乱的晨曦交织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影,仿佛置身盛大的火焰中央。
“站住!”
嬴铮顿了顿,似乎有些懊恼失言,再开口时已和缓了许多:“云容,冰已经快化了,河面上很危险。你回来,我不逼你。”
她的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云容缓缓转过来,正看到那人一副如画的眉眼,眼中满是痛到极致的深情:“云容,你曾为救我受伤……可如今,你却要为他去死吗?”
就是这双眼。
她近乎贪婪地在心中描摹这双满含星辰的眸子。
就这样,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她在心里缓缓地笑了。
嬴铮长得那样像楚岺均,最像的就是这双眼睛。
可她怎么才发现呢?明明……他即使长了这副皮囊、这双眼睛,也一点都不像他。
这幅身躯之中,住着一个与他没有半分相似的灵魂。
她翘起嘴角,冷冷地笑了。
“嬴铮,你永远、永远不要再用这双眼睛这样看我。不要玷污这双眼睛。”
嬴铮眼中的温柔缱绻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眯了眯眼,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戾气:“云容,嬴铄已经死了,”他残忍地勾起嘴角,“你难道忘了吗?他是你亲手杀死的。”
云容垂下眼,心中一片平静——是啊,所以我来了这里。
“我嬴铮想要做的,从没有什么做不到;想得到的,从没有什么得不到,”他冷冷地继续,一字一顿,“云容,你早该知道,我绝不会允许你嫁给另一个男人。嫁给我,你就会是景国的王后,将来的天下也有你的一半。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她忽然抬眼看他,眼中甚至有一丝怜悯:“太子殿下大概是忘了,我可是做过蜀国王后的人。”
嬴铮不由得怔了一瞬。
青衣萧瑟的女子慢慢向后退了一步,惨然微笑:“嬴铮,你真的爱我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不过是你的一个执念……或是你的占有欲。”
她没有再看他的眼睛,因为她闭上眼,看到了另一双眼——它对于她曾意味着噩梦,可如今,因为那双目光的主人变了,它便盛了漫天星辰的光。
“放过我吧。”
单薄的冰层在一瞬间崩裂,她话语的尾音便刹那间湮灭在铺天盖地的刺骨河水中。
人总是求生的,因此生命的尽头,永远都是这样极致的痛苦。
她在刀割般的寒冷中坠落,恍惚之中,似乎有坚实的温暖划过她的指尖,又转瞬即逝。
永无止境的坠落之中,耳边出现了呼啸的风声。
这风声忽然让她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场一辈子一样漫长的梦境中,她不是现在的模样,却也曾像这样从高处跌落,最后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艰难抬起头,透过满目鲜血和泪水,在他的双眸中看见亘古不灭的星辰日月。
那一刻,心碾碎了千千万万遍,她痛不欲生,又喜极而泣。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了——
抱着她的人,就是这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