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甘河子 >第六十四章 呜呼哀哉智老汉
    入秋以来,自知老汉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成老三空有一腔热血,还没来得及施展,这不又要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老父亲的身上。乡里县里的领导们来了一茬又一茬,温暖人心的话是说了一拨又一拨。可是老汉的病情依旧不见任何好转,实在无奈成老三又把病因一五一十的交代给了方圆村子的老中医,今天换这家,明天换那家。依旧不见任何起色。

    现在自知老汉就躺在那口躺了一辈子的土坯炕上,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木格子窗户里才刺进一丝丝微光,这微光竟然还刺得眼珠子一阵阵酸痛。成老三对于乡镇干部的到来明面上流露出了十足的热情,而实质上心底里已经厌恶到了极点。要不是大哥、二哥都在政位上,谁认识老头子又是干什么的嘛!

    老头子却不这样认为,作为老党员的自知老汉待那些乡镇领导如同娘家人一般。毕竟在他这生命岌岌可危的关键时刻,有人惦记着总是叫人开心的一件事儿了!

    不过,他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病情。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这个道理他是再明白不过了。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他几岁的老伴儿,女人啊,太过于强势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情。小喜鹊跟着自己受苦受累的一辈子了,末了还是逃不了一人过活的命运,自知老汉真替她担忧。再就是他这老三儿子,天生一身富贵病,现在自个儿就要离开这个令他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世界了。三娃子咋办!还有孙子成三狗,好端端的娃娃,现在落下个残疾的毛病。老三真是个苦命娃......

    成老三辞去工作的事儿自知老汉早觉察到了,只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呵斥他任何一句了。他的心里也是极其的矛盾,一方面他想让儿子去林场上班干活,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自私的希望儿子就陪在自个儿身边,毕竟现在能瞅见一眼就是一眼,能见上一面也就少了一面。

    想到这儿,老汉眼角不知不觉的挂满了数不清的无奈的泪花子。

    ......

    时令已经到了腊月初八日,照着关中地区农家人的习俗腊八粥自然是少不了的。再说现今的光景早已不再是前些年的模样,谁家田间地头还没有几行青红的豌豆!

    这一日天气是出奇的寒冷,凛冽的寒风吹得紧裹着粗布夹袄的一群半拉子高的毛头小子更是鼻涕一把口水一把。尽管这样,但依旧像一群没了蜂王的土蜂一样在村口时而哄散时而争先恐后的聚集。原来爆米花的摊子又支到了龟寿村。

    跟往年一样,铜锣一响,黄金万两。只不过这里的黄金却非金黄的苞谷莫属。屋里头光景还过得去的自然少不了在尘封了几个月的瓦岗谷仓里舀上那么几大碗。一家人夹着蛇皮袋,提着柴火篓子满面荣光的向村口踱步前进。光景差到连余粮也没有攒下几口的,自然深居简出。即便爆米花的锣声响个震天,屋里头娃儿哭得地动山摇,也依然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忍字头上一把刀,心狠着呢!

    无论大人如何争气,娃儿家自有娃儿家的办法。这不,围在摊子四周的这一伙穿了土布黑夹袄的毛头小子黑布兜儿里早已经装的是满满荡荡,还是不是的趁同伙不注意偷偷的往嘴巴里塞上那么一两颗。那沁人心脾香甜简直能透彻偷食者的身心。

    爆米花的手艺人并不厌恶这些围拢着的小家伙,这不,有帮衬着围着巷道敲铜锣的,有着急忙慌往锅子底下添柴火的,也有吧啦吧啦卖着力气把个风箱扯得震天响儿的。实在是热闹极了。

    一群娃儿就这样轮换着,一锅又一锅香甜可口的爆米花就这样在水泄不通的围拢下,发了疯似得咆哮着从黑黝黝的铁锅子里喷涌而出,崩得网兜儿都阻拦不住。随着一股子呛人的袅袅白烟,蹦跶到网兜外面的倒兴高采烈的四散翻滚。娃儿们缺不放过,刚才还捂着耳朵侧着身子远远的躲避着的,这会儿却一个直窜上前,噗的一声扑倒在硬邦邦的黄土疙瘩地上,两条腿使劲的蹬防着身后周围的抢食者,两只手摊开将那还热气烫人的爆米花使劲的往自己怀里扑揽着。像一群饿了十万八千年的饿死鬼一样,即便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这会儿也休想近前,非扑腾的谁也满地狼烟四起不可。

    成三狗就混杂在这样的人群当中,许是因为用力过猛,紧裹在身上的黑夹袄肩头处不知何时已经开了线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缕儿棉花。

    这并不算什么,也有踢腾的连穿了开裆裤也依旧不知不觉的,一面用漆得发黑发亮的袖口抹着鼻涕,一面一吸一顿的将那流出来的两条黄河大鲤鱼再吸回去,随即又塞颗爆米花到嘴里的。

    身后哭的哭喊的喊,爆米花的老头儿司空见惯似得并不多说什么,嘴角挂了花儿似得正往锅口处涂抹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蜡。口里高喊着:“下一锅了!”啼哭的便不再啼哭,哀嚎的便不再哀嚎,又像刚开始一样恢复了之前的分工协作,你烧火来我添炭,力气大的围着风箱转。

    这样的场景一直能延续到深夜,围拢着的孩子也能陪伴到深夜。连午饭也省了,还吃得打着饱嗝。

    以往的今日母亲李雪芬自然少不了提了柴火端了搪瓷盆子来凑热闹的。今日却出奇的安宁,成三狗一面忙活着抽拉着风箱,一面又时不时的伸长了脑脖子眼巴巴的往村西头四目张望的。

    突然“咚”的一声有一只脚狠狠的踹在了三狗的屁股蛋子上。一回头,正是满脸憨笑的好哥们史敬忠。

    “我日你......”成三狗口中的“妈”字还没吼出来,史敬忠倒是更来劲儿了。一把将三狗扯了个前后趔趄。

    “你也死了!”这是史敬忠憋了半天才喷出的一句原话。

    “你爷才死了呢!”三狗不待反应的就给呛了回去。俩人拳头紧握,看这架势是非要干上一仗不可。

    成三狗的脸色憋得通红,在西场这条狭深的巷子里除了龙大炮他还真就没把谁放在眼里过。狗日的史敬忠竟然也欺负到自个儿头上了,他心里能不窝火!

    人群里瞬间骚动了起来,农家的娃娃儿,可千万别瞧不上,但凡一丁点儿擦枪走火闹不好那也是能带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大阵仗......

    成三狗许久都没动过手了,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在人群里瞬间环视四周,这是在查看史敬忠的父亲史开郎在不在。他爹爹不在,今儿个非弄死臭小子史敬忠不可。这一扫视不打紧,一眼正瞅见眼珠子涨红的成老三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人群。

    成三狗紧握着的拳头不由得低垂了下去,要知道,成老三揍儿子那是整个村子出了名的愣头青。不打个死去活来绝不罢手,成三狗自打手受伤以来已经是近半年没被父亲揍过了。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史敬忠而招来杀身之祸。

    “往回走!”成三林冷冷的,竟然没有给围拢着的任何一个熟人打招呼。

    成三狗瞬间怂了,小心翼翼的挤出了人群,紧紧的跟在他爹成老三身后。说实话,他不敢放肆,尤其在成老三跟前。

    院门虚掩着,成三狗前脚刚进门,成老三就顺手扯了靠墙的立柱将原本虚掩着的院门顶得牢牢实实。

    “你爷不行了!”成三林阴郁着一张黝黑的脸庞,额头的褶子似乎更加的醒目明显了。

    “啊!”成三狗来不及多想就一头冲进了里屋。

    尽管才吃过晌午饭,里屋里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了。那盏只有半夜起夜才偶尔点亮的灯泡这会儿却照得老祖父自知老汉的火炕一片灯火辉煌。

    炕上挤满了人,几个本就不对付的堂哥竟然也出奇的都耷拉着脑袋站立在炕沿边上。母亲李雪芬连同两个妯娌嫂嫂正哭哭啼啼的给自知老汉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九龙先生的药箱就摆放在堂屋的台桌上,看来是没派上什么用场。靠近锅灶间的土台子上,一口偌大的白瓷碗稳稳的蹲在上面,一双蜡黄的木筷整齐的码在碗口,看来祖父这回是真的扛不过去了……

    成老三依旧阴郁着一张黝黑的脸庞,成大林时不时的抹一把鼻涕和眼泪,成二林很坦然的立的齐整,在靠近后门框的位置。毕竟是当了十几年兵的人,或许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郑重的送别自己的严父。

    成三狗终于忍不住了,他的泪珠子就像断了线的雨滴一样,哗哗啦啦的夺眶而出。一股一股的流落到嘴里,咸咸的,接着再划过下巴沿着衣领子热呼呼的钻进胸膛……

    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毕竟这是最疼他爱他的老祖父啊,他的离去也便预示着从今往后这个他睡了多年的火炕只剩下他和老祖母两个人了。他的离去更加的预示着从今以后在父亲的皮鞭棍棒下再也没有人会顶着被误伤的危险冲过去横挡在中间……

    泪珠子摔落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溅成了八瓣。昏暗而又阴冷的堂屋里开始传出嘤嘤呜呜的啼哭声,啜泣声。终于成二林忍不住喊了一声“爸啊!”满屋子的啼哭声瞬间震天响。坐在堂屋立桌旁的九龙先生也忍不住的抹了一把眼泪,“可惜了我的老哥哥哟……”九龙先生难受极了,一起身蹒跚着脚步朝门外踱着碎步。不知何时手上已经多出一副白纸裁剪的挂幡。

    成三狗很清楚,这个白色的挂幡一旦插在正门的顶缝处,预示着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白丧事……

    呜呼哀哉,自知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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