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任何一个时刻,犹如此刻,令阿德莱德无力。
她有年轻人面对一位权高长者的退缩,却又有被人横刀夺爱的愤懑,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大声宣布自己对另一个女孩曾拥有过的占有,李很成功的激起连玛戈都未能触发的情绪,但理智又叫她闭嘴——管住自己的嘴巴。
这不是恶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实中的敌对无可改写。
她对玛戈的爱与依恋是被允许的,即便无法接受的人会发表一番恶心的感慨,而她和丽贝卡——陈之间的任何过往,都是不被许可的,这是原则性错误,纵使曾经存在也要矢口否认。
会被质疑的,是她的立场,会遭殃连坐的,是她的家人,会面对生死局风险的,是和她有过耳鬓厮磨的女孩。
可为什么会这样?
她真的很难过,觉得有一口气闷在心口,就是喘不上来。
这口气倒过来时她哭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记得自己的剧本。
没关系,阿德莱德吸吸鼻涕,安慰自己,反正现在她的剧本是——她是个小小孩、毛绒绒的狐狸幼崽、眼睛蓝膜仍在的小奶猫。
她戏剧化地构思了《乱世佳人》结尾那一幕,将自己带入斯嘉丽·奥哈拉,也想在夕阳余晖下发誓赌咒明天会是新的一天,但现实是陌生女人摸摸她的头,说,“小东西,别哭了。”
李予她一种熟悉感,大抵是和她母亲为不同时空下同一个个体的缘故,有时说话语气、神情与措辞相同到令人毛骨悚然却不敢深思的地步,不过却不一样。
母亲的怀抱温暖柔软,是她素日喜欢依偎的地方,能给她最大限度的安全感,而不速访客的怀抱冰冷,她觉得她的脸贴到了肋骨,有些吓人,惯用的香水也不是同一种,妈妈用的是花香,李用的是木质香,对她而言,柑橘的味道过于甜了些;妈妈很在意外表,而李比较将就,长发是染的但没有补染,发顶颜色见了混着白发的黑发,斜分的浏海也养长了,从齐眉蓄到近似齐肩。
“我想妈妈。”她蜷着背。
做戏讲究真假混和。路易莎教过她,无论多么夸张的戏码,上涉太空宇宙,下及街头流浪汉,不同角色间切换,如果要有很强的感染力,令人信服,就必须掺合进部分真正的情绪,单纯的技巧派和纯正的感情派皆不可取,感情派受限于角色本身,技巧派受限于并非所有情形均可穷举。
于是她也混进了真实情绪。
她想妈妈。
想妈妈做的饭,她难以忘怀小时候妈妈在厨房忙活自己抱着妈妈的腿耍脾气,想妈妈的柔言软语,所有不为社会接纳的话她可以尽情向母亲倾诉。
可她却又没有妈妈。
不仅没有妈妈,她甚至觉得被妈妈背叛。
母亲藏着秘密却不肯告诉她。
她无法理解这一点。
许许多多的话她憋在心里许久,不敢外说,玛戈和她拥有共同的母亲,有的话她不能告诉玛戈,丽贝卡是爱人但事多兼体弱,她不想打扰。
李的造访简直天赐良机,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份介于朋友与对手之间,拥有和伊莲恩共同的秘密让她成为朋友,但和弗莱娅针锋相对的立场令她的另一身份是企图围/猎的猎手。
李抱了她一小会儿,邀请她一起去酒店暂住。
“兔子窝太小了。”李摸摸她的脸颊。
“不要。”她回绝。
“为什么呀?”
“不应该给您添麻烦。”阿德莱德擦擦眼泪,“我不想被视为叛/逃/者。”她绿眼睛狐疑地看着李,“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扣留……”
李很没有耐心——换言之,没礼貌——径直说,“打电话问你妈妈去。”
最可恶的事发生了。
弗莱娅说,“宝贝我明天晚上去酒店找你。”
这让阿德莱德年幼的脑袋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这是份工作。”李告诉她,“对我是这样,对罗雅尔也是这样。从我们坐上那个位置起,就注定我们永远不会得到认可,质疑声伴我们终生。你会对工作真情实感吗?”
谁会对谋生手段真情实感呢?
阿德莱德沉默了。
“怎么把小阿呆偷运走?”李半月上下打量了一遍阿德莱德。
话音刚落,就见阿呆去了主卧——这小孩到不见外。
阿呆拎出来一个巨大的衣服袋子,把白色的齐膝水貂皮外衣掏出来挂到沙发扶手上,然后踢掉拖鞋,自己钻进袋子里,抱着膝盖坐下,露半个脑袋在外——她头发是金红色的,特别醒目,像一匹丝绸,过了会儿又探头探脑,扒着口袋边缘,细声细气地说,“可以把我拎走。”
“哦。”陈冷翡咬咬唇,没笑。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姜糖从家里跑了出去,她还在外边找,找了半下午,邻近傍晚,楼下卖三明治的老板给她打电话,说姜糖在厨房偷吃三纹鱼。
等她跑到楼下就看老板把姜糖装进包装袋挂在店门把手上,还在袋子上写“偷鱼贼”。
她很想把这个袋子挂到哪个门的把手上,在袋子外边写——呆头呆脑的女孩。
斑斑很不给面子,爆发出狂笑。
“干嘛。”阿呆站起来。
“您要不先去把衣服穿上?”李半月好像有些无奈。
“她听不懂汉语。”斑斑还在笑。
“听得懂。”李半月站起来,“不会说啦。”
她把阿呆叫到身边,解开风衣扣子和系带,把阿呆裹进怀,莞尔,“要不这么运小可怜?”
“不要。”阿呆一低头,钻出来。
“交给我吧。”陈冷翡去找了件长风衣,她把阿呆拉到身边,撑起外衣,两个人一起躲在下边。
李半月调侃,“是不是出门经常不带伞?”
“是的呢。”她轻声说,静等李半月那个精神病发作。
“以后出门要记得带伞。”不过李半月脾气好像稍微好一点了,最起码当着阿呆的面给了她些体面,没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折磨她。
把阿呆偷偷带上电梯时她把阿呆拢在手臂下,在外衣里悄悄地问,“你认识汉字吗?”
“不认识。”阿德莱德说,“其实我也听不懂,我只是在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