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将其称之为“夏挽秋”。
彼时李庭兰正双手叉腰和巷口卖臭豆腐的阿王婆引经据典大声争论臭豆腐到底是真的臭还是假的香这一困扰了古往今来诸位学者大家的颇有哲学意味的话题。
乍一听黛眉说她爹领了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回家,李庭兰登时就不淡定了,就她爹那副模样也能讨到小老婆?
如今的良安城真真是世风日下,姑娘们的眼光怎的也不甚灵光起来?
李庭兰再顾不上其他,撇下仍旧滔滔不绝口吐飞沫的阿王婆回了府。
府上的仆妇丫鬟此时正三三两两聚成一团咬耳朵,看到李庭兰从外头进来,脸上神色俱僵了僵。
守在正堂的小厮尚来不及通报,李庭兰早便掀了门口的珠帘急急迈了进去。
未到府中前,李庭兰脑子里早已好生思索了一番要如何安慰她那黯然神伤的娘亲,再大肆谴责她那没皮没脸的亲爹,顺便阴阳怪气一番那争着要给人做小老婆的不害臊的女子。
饶是李庭兰脑子里早已推演过了千万遍自己的反应,她也万没想到,屋子里,她爹她娘与那陌生女子居然正抱着头在情真意切地嚎啕大哭。
倒显得突然闯入的她颇有些格格不入。
裴氏顶着一双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看了一眼风风火火闯进来的自家女儿,攥着手里的帕子哭地更起劲了:“我苦命的儿啊啊啊啊……”
李庭兰愕然,刚想默默退出让这三人好能够安心放肆哭,李相却一边抹泪一边把李庭兰拉了过来:“呜呜呜兰儿你来得正好,这是你娘的表姐,也就是你表姨妈的胞弟的媳妇家的亲侄女,名唤夏揽秋,家里遭了水灾只剩她一个孤女了,幸好辗转一路找到了咱家呜呜呜……”
这三人哭得李庭兰脑子疼,还没把整件事儿捋清楚,迎面就撞上了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眸。
虽然那眸子里少了些生气,但好看啊!
李庭兰的脑子彻底不动了。
这“夏挽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入了府。
还是再过了几天,李庭兰闲得发慌偷偷听黛眉和底下的小丫头闲聊,这才晓得她那位新进府的表妹不仅从小是个体弱多病的,嗓子还出了毛病,可以说是空有那一副好看的皮囊了。
李庭兰心里觉着怪可惜的,颇有些担心这位表妹在府上会受了那些个没有眼力见的下人的委屈,平日里还常让绛唇去丹心阁里多照看一二。
“……咳咳咳……”
李庭兰正回忆地出神,猛一阵沙哑难听的咳嗽声入耳,李庭兰不禁蹙眉,刚想出声抱怨是谁这么烦人,这才惊觉对面床上还坐着一人。
祁樾不知道这李庭兰是什么毛病,说着说着话就开始双眼放光盯着自己呵呵傻笑。
祁樾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又不想直接开口叫人,直快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给咳出来,李庭兰才回了神。
祁樾凉凉地瞥了眼手里棋谱,仿古制竹简版,轻便不足笨重有余,下次直接用来敲人,兴许会比一直假咳来得奏效。
想到自己刚刚直勾勾盯着人怔楞了那么久,李庭兰还颇有点不好意思,忙胡乱搪塞了几句。
抬眼看了一下时辰似乎也差不多了,自己这一趟也还算顺利,起码没再被人给推到地上了,便预备推门走人。
临了还不忘捏造一大段依依惜别祝表妹天天开心幸福平安的鬼话。
祁樾望着李庭兰离开的动作,心里大舒了一口气。
终于要走了,终于能清净下来了。
祁樾心里那口气还没舒完,李庭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笑嘻嘻回头道:“差点忘记了,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啊?”
祁樾愣了一下,摸不清她这个问题有何意图,李庭兰不厌其烦又重复了一遍。
“白色?”
祁樾胡诌了一个答案,李庭兰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庭兰人是走了,却把祁樾的心给搅了个糟乱。
眼前的棋谱是怎么也再看不下去了,祁樾心里烦闷,索性放下手中的棋谱,翻身下床想到窗边喘口气。
脚刚触到地上柔软的罗纹地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袭来,祁樾一手抓住方才李庭兰放在床头的小杌子,挣扎着想站起来。
孤零零的小杌子终究受不住一个成人男子的重量,即使他已受病痛肆虐而骨瘦如柴。
祁樾整个人都栽在了那一张名贵的罗纹波斯地毯上。
地毯柔软而又温暖,轻抚着祁樾。
祝余是听到屋里的动静急急掀了帘子跑进来的,见到屋里的情形,祝余尚来不及惊讶,更多的是恐慌,把手上刚煎好的药随手一搁,就慌忙去扶祁樾。
之前都是萧一一直在伺候着祁樾身边近事,祝余对此尚无经验,又是一个女子,力气尚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祁樾又重新安顿到了床上。
方才还滚烫难以入口的药汤早已变得冰冷。
前些天祁樾又晕了过去,说明之前喝的那药药性不再,只是没想到如今祁樾的情况竟比之前还要糟糕,已经到了没有力气站起来的程度。
良安城里的大夫医术不精,只当祁樾是身上是寻常的体虚之症,见人转醒便只草草开了几剂补药。
今儿的药是祝照着新得的古方琢磨出来的新药,还未来得及添上甘草等一类祛苦的草药,药的苦涩可想而知,祁樾却丝毫不在意,仰头面无表情地喝完了一整碗药。
祝余将窗边被祁樾推翻的小杌子搬到了外间放回了原位,又仔细铺好了因祁樾的动作而略微发皱的地毯,这才低着头怯生生地报告了今早萧一传回来的消息:“公子,萧一那儿需还得要多些日子才能回来。”
祝余说着,抬头觑了一眼祁樾,心里暗道这位主子现在心情糟得很,哆哆嗦嗦拿过一旁的空碗便想麻溜地出去,到底还是被祁樾给叫住了,沙哑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今儿兰心阁里来的那位是你叫过来的?”
“……是……”祝余声音颤颤,听着祁樾质问的语气,心里害怕,还禁不住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
祁樾深知祝余胆子小的毛病,语气里没带一丝缓和:“谁给你的命令?”
“……回……回公子,是奴婢……自作主张……”祝余语气哆嗦着,深呼几口气,整个身子仍旧害怕地颤抖着,还是努力开了口:“兰姑娘是个心善的,自我们进了府便处处照拂着,我实在想不清主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到底前些天的事还是主子错了……”
虽到后来祝余已是声如蚊蝇,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把这段话给说完了。
祝余觉得这是自个儿职业生涯的一大进步,虽然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祝余擦了擦泪,想象中祁樾的责骂却没有出现。
“你记住,我们林家的人,从来没有向人祈求施舍恩情的喜好,”祁樾斜倚在床上,视线盯着手里的棋谱,面上辨不出喜怒,只朝着祝余摆了摆手,“出去吧。”
祝余悄然退出,屋里只剩祁樾一人。
今日天气尚好,亮堂的阳光从窗外洒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纹路。
祁樾勉力伸手触到破窗而入的一缕阳光,阳光晃眼,恍惚中,祁樾好似依稀又回到了当年那辆徐徐驶向凉州的马车上。
女人的手微微带点暖意,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阿樾,我们林家的人,从来没有向人祈求施舍恩情的喜好,记住了么?”
纵使历经了父兄战死沙场,好友反目,爱人生疑,女人的眉眼依旧温柔如往昔,好似没有什么磨难痛苦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而自己如今这样,又像个什么样子呢?
祝余收拾好,轻关上门,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索性便直接蹲在门口小声捂嘴呜咽起来。
自己是哪一年进的林府,祝余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凉州的冬天,雪大得很,那时她还不叫祝余,只是一个无家可归在风雪里被冻得嘴唇黑紫的小乞丐。
有个长得比阿娘还好看的女人把她领了回去,女人给自己换上了暖和的衣裳,让人给她拿来了香喷喷的大鸡腿,还给她起了好听的名字。
“古语有云,祝余,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不饥。我希望你日后再不会忍饥挨饿,叫你祝余可好?”
从此,祝余的生活里,再不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她有了夫人,还有了公子,还有了许许多多的小伙伴。
她虽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却从此有了归处。
只是一场大火,生生将无忧的天堂变成了炼狱。
说来也怪,彼时凉州虽正值冬天,偏生许久未下雪,只呜呜刮着刀子似的风。
但恰在那场火灾后,凉州便连续飘了整整两日的暴风雪,直把那烧得乌黑的残壁断垣都盖上了白花花的积雪,好似那夜的那场大火从未发生。
这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