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旁的帐篷中，浓雾潮水似的涌过来，浸入允青霜识海的那一刻，他便有所察觉了。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钧重。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抵触，雾气中仿佛伸出了一只虚幻的手，如同母亲安抚孩子一般，慢慢舒缓了青年的情绪。
他很快放松下去，安静地做起梦来。
梦的中央出现了一片熟悉的仙田。
这些贫瘠荒芜的仙田，都是凤凰宗看不上，被凤凰山脚下的散修或是杂役们自行修整的。
许多以种育灵植为生的修士正在仙田中劳作。
一些孩童也在这片长满杂草的仙田中跑上跑下，有时与同伴追逐来去，有时弯腰帮着父母摆弄灵植，有时又跑进高高的杂草间，寻找好玩的虫子……
唯有一名大约五六岁的男孩无动于衷地在一块开满了白花的田地独自忙碌，与周围的热闹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有与他一般大小的小女孩跑过来，想拉他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允青霜，不要做了，跟我玩儿去吧。”
“我没空。”男孩看也不看她，自顾自从地里小心地折了一株灵植，灵植上开着的几朵花儿颤颤巍巍地随风摇摆，散发出阵阵清香。
“你可真怪，捉迷藏也不玩，早上凤凰卫发给你的糖果也不要。”小女孩说着，见他仍只顾摘着自己的花儿，不禁奇怪地问，“你折那么多安魂花做什么，我阿爹说这个不值钱，卖不出去的。”
允青霜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就爱安魂花，你管我。玩你的捉迷藏去，别来烦我。”
“哼，我阿爹说你是个五灵根，将来只能一辈子做个杂役，我还不想跟你玩呢，以后可别想让我理你了……”
男孩猛地站起来，正想说话，一道耀眼的光芒突然出现在天边，几只巨大的凤鸟从云层中出现，周身散发着火焰一般的红光，映亮了半边天。
凤鸟身后拉着一辆光华璀璨的四轮车，鸟儿嘹亮悦耳的鸣叫飘散四方，周围还有御着飞剑护在四周的修士，神情肃然。
仙田中的所有人都被这声势浩大的队伍吸引住了注意力，纷纷仰头，视线追寻着这华丽的队伍从云中落下，停在田边。
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幼童撩开车帘，探出乌黑的脑袋。
幼童从车里爬出来，明亮的眼睛像嵌在脸上的星辰，白嫩的小脸雪雕玉琢一般，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便被旁边的修士抱起：“少宗主，咱们到山脚下了。真是不巧，咱们赶上护山大阵开启了，请稍待片刻，属下传讯叫人迎您回山”
幼童不知道是否听懂了他的话，被抱在怀里还不安分，探头探脑地看向不远处的仙田中，那一群比自己大一些的孩童。
修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掠过孩童们脏污的衣物和因在土地里搜挖而染上的污秽，嫌恶地道：
“少宗主，您可是金玉之身，莫要与他们凑在一处，若是想要玩伴，属下便回报宗主，叫他为您挑选合适的人选……”
修士轻蔑的话语清晰地传到允青霜耳中，他的目光停留那干净白皙的幼童身上片刻，很快又移开了。
这视线却似乎被幼童察觉了，他乌溜溜的眼睛寻找了片刻，很快注意到了允青霜。
幼童在侍卫怀中挣扎了几下，伸手指着男孩道：“给、给哥哥……”
“给什么？”侍卫先是不解，幼童着急起来，用力晃了晃握成拳头的小手，见侍卫仍是不懂，又摊开手掌，露出手中的糖果：“生辰、糖……给、吃。”
他口齿不甚清晰，侍卫这回却懂了，他想把糖果送给前面的男孩。
“少宗主不要动，让属下来吧。”他将费力地想挣开桎梏的幼童抱回车中，从车里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走到允青霜面前：“算你这小崽子走运，赶上了我家少主的生辰，这些糖果可都是我凤凰宗灵厨精心制作的，在外头可一辈子都别想吃到。”
男孩立在原地，既不伸手接糖，也不说话，那侍卫眼一瞪，就要呵斥。
站在允青霜旁边的小女孩连忙把糖果拿了过来，着急地说道：“他不爱吃糖，给我吃吧，谢谢仙人！”
山上很快有一队人迎了下来，片刻后，四轮车缓缓升空，凤鸟清越的鸣叫响彻天空，满身红光的凤鸟越过众人往山顶飞去，很快消失在山顶遥远而耀眼的宫殿群中。
而在这高贵的凤凰宗宗子离开不久之后，山上忽然传来飘渺而悲伤的乐音，夹杂着低沉肃穆的吟唱。
“这是凤凰宗祭祀宗主夫人的法事开始了。”仙田中有人说道。
“我听闻，这法事启建的是最隆重的灵宝度亡道场，凡行七七四十九日，于内念诵《九宵灵虚经》，其间供奉者，均为世间含有之物。”
“这凤凰宗主倒是深情，年年都要在夫人祭日来那么一回。”
“这是自然，听闻当年宗主夫人难产登仙之时，繁宗主便想殉情而去了，若不是其弟以新生儿年纪尚幼，无人护持为由劝得他回心转意，恐怕这少宗主一出生便失父失母了。”
“真真可惜……如此一来，这繁宗主只得将这满腹深情，化作一腔爱子之心了……”
“这还用说，我可听说了，这少宗主乃是天生的剑种，与他父亲一样，也是单金灵根，其天赋之高，前所未有，繁宗主对其宝爱倍至，必要亲自教养，丝毫不肯假手仆婢……”
众人感叹唏嘘间，允青霜低着头一言不发，垂在两侧的手掌却紧紧攥着，把手中几株开得烂漫至极的安魂花都捏烂了。
许久之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仙田中的大多数修士都已离开，在田中待了一下午的男孩也抹了把脸，抱着满怀安魂花慢慢走出仙田，进入附近的一座村落。
他七钻八钻，最后拐进一条巷子，走进一座低矮的院落。
男孩刚打开门，便听到一个爽亮的男声问道：“青霜，阿爹正想去找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允青霜恹恹地应了一声。
先前说话的男子走到院中，他一身半旧的青衣，三十岁上下，半长不短的头发不伦不类地束在脑后，容貌并不如何出色，一双眼睛却清亮至极：“怎么了，不开心吗？不要这样，今日是你阿娘的登仙日，可不能让她不放心，饭已经做好了，来，先拜拜你娘。”
男子将允青霜带回的安魂花插进花瓶，放到屋中供奉的牌位前。
那牌位设在屋间一角，牌位前的墙壁上贴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女子，她眉目温柔，风致楚楚，眼中却含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哀愁。
男子自己先拈香拜了三拜，口中说道：“允妹子，不知你在天上近来可好，愿你魂安魄宁，神灵畅乐，不必担忧青霜这孩子，我白石皓虽然人不怎么样，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你就放心吧。”
他说完，复又拜了三拜，回头却望见允青霜立在桌前，仰头怔怔地望着墙上的画像。
“怎么了这是，想娘亲了？来，过来跟她说说话吧，哎呀，怎么哭了？”白石皓话尚未说完，就见男孩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小小的胸膛因无声的哭泣微微起伏。
“不哭不哭，我家青霜最乖了，不哭哈，告诉阿爹，怎么了？”
男孩哭了几声，哽咽着道：“阿爹，你不是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何我阿娘救了那么多人还落得这样的下场，做尽坏事的人却什么事也没有？”
白石皓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允青霜像是要把所有不平都要说尽。
“今天是阿娘的祭日，繁于秋给别人做那样盛大的祭祀，却把阿娘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阿娘也不会死！”
“他却连阿娘死了都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我娘，没有人记得她！”
“青霜，青霜，你冷静一点。”白石皓蹲下/身，安抚着情绪激动的男孩，“谁说没有人记得你娘，你不是记得吗，我也记得，我们都记得她。”
“不，这不够！天道如此不公！”允青霜攥住了拳头：“我必不会让我娘白死！总有一天，我会让繁于秋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