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酒狂 >第27章 再忆少年时(三)
    赵子义搜遍了沈家每一间屋子,最后却依然是两手空空。他气喘吁吁地来到药炉,这里是沈雁北当时住的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隔着墙头与沈雁北说天南地北的见闻,却第一次真真正正踏进这所四四方方的院子。

    这里原本是沈家偏僻所在,可是此时门坏了半扇,匾额也掉落在一边。

    这院子极小,除了一只靠墙的歪脖树外,什么都没有。那树好像已经知道了主人的命运,也一道枯死在那年春天。

    房屋外墙已经脱了皮,显然是久未修缮。屋里更是简洁,家具简单,角落里扔着几本医术,没有任何妆奁器物,几乎看不出这里有女子住过。

    有一件洗的发白的浅蓝色粗布衣裳被粗暴地扔到了地上。

    赵子义颤抖着捡起来小心抖开,只看到一朵小小的梨花,怯怯地开在领口一侧。这绣工并不精致,却是幼年的沈雁北唯一留给他的念想。

    他觉得疲惫极了,抱着那件破衣服,颓然地躺在冰冷破败的地上,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场乱局的最终受益者,是那个看似痛失爱子的三皇子,和郁郁不得志的父亲。他们经由这一事件,从边缘一跃进入舆论的中心,进而渐渐展露了才干。

    那设局者,能不能就是他们呢?

    赵子义眼中一片冰冷,他不能忘记他长姐失去孩子的痛苦,也不能忘记他失去沈雁北的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父亲,也是第一次隐隐知道原来至亲骨肉,有时候可能比不上手中权柄。”

    “雁北,你看这场乱局,布局者手段并不高明,左右不过一个狠字,可是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陛下,大理寺,甚至父亲,还有那些沈家的故旧好友,甚至那些被沈家救治过的人,为什么大家都已经默认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赵子义仿佛沉浸在一段只有自己的时光里。他静静地看着沈雁北,可是目光却飘得好远,仿佛是隔着十一年的时光,问出十一年前的少年没有问出的问题。

    沈雁北迎着这样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中似乎一切洞明。“那现在呢?赵子义,你心里还存着这样的疑问吗?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你眼里又是否还是不可理解?”

    沈雁北看向眼前的火焰,脸色平静地近乎残忍。“连你自己,不也是将花溯溪之死默默按下,又盼着我能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吗?”

    这话像是一根刺扎在赵子义身上。他隔着火光望着沈雁北,觉得她如今是那么远那么陌生,仿佛已经走到一个他无法到达的地方。

    不待他回答,沈雁北脸上浮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这若是当年啊,你跟我说了这些,我也许真的就提了剑打上门去,非要讨一个公道出来。可是如今即便是我自己,也觉得锐气尽失。我冷眼瞧着这无可救药的浊世,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雁北长长吁了一口气出来。她说不清楚是怎样一种感觉,好像大仇得报,但却没有任何喜悦和满足。沈雁北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老了,老得不想跟人一争高下,也不想刨根究底。

    她就只想在某个夜晚,守着红泥火炉,有一人可以闲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可是她想,就可以的吗?

    沈雁北低头看手中的一纸供状。“那这又是什么?”

    赵子义苦笑了一下。“我并未在金陵久留,很快便回了滦城。此后短短不过五年的时间,大皇子和二皇子接连倒台,三皇子一枝独秀,而我父亲是他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二皇子倒台之时,我曾经回了一次金陵。”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沈雁北心里却明白,沈家怕是当了当今圣上夺嫡之路的第一块垫脚石了。

    赵子义道:“这是二皇子亲笔供状,供说了他为争夺皇位所做的种种见不得光的事迹,其中没有指使沈家这一条。我还旁敲侧击过,确认沈家之事,确为子虚乌有。”

    沈雁北草草看了一遍,其中有多位朝廷大员卷入其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背后却不知沾染了几多血腥。

    只是这样一张供状里,找不到花溯溪的任何痕迹。对于高坐庙堂的贵人来说,她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江湖女子。她那场血溅三尺的殉情,只能留传在朱雀街的歌女口中。

    沈雁北将供状收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不存在大理寺,反而留在你的手里?”

    赵子义眼神闪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此案由我和大理寺协查,这份供状当时便做了两份。这东西我留着没用,只是想着若有一日你问起来,勉强算个物证。”

    两份供状,大理寺自然要留一份,但是另一份,竟然能够私下留在了赵子义手里。其中赵子义花的心思,沈雁北不能不承情。

    沈雁北缓缓合上匣子,交还给赵子义,心中滋味杂陈。他彼时还没有掌权光北军,寸功未立便可协查皇子参与的大案,皇子的供状也能拿到。这场以沈家人为的血染红的权力之路上,即便是赵子义,也成了受益者。

    赵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一步将子女都放进了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呢?

    赵子义接了匣子,看向沈雁北的眼神冰冷,像极了任何一个习惯于朝堂阴谋的政客,可是深处又闪烁着某种隐忍的期盼。“雁北,那你呢?沈家泼天的灾祸,你是如何躲开的?”

    到底他还是问了。沈雁北并不意外,平静地开口道:“我及笈的前一天,没有等到你,却等来了花溯溪。”

    沈雁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没跟我说什么,反而是跟我那个没怎么见过面的爹爹说了很久。最终……最终她带着我,连夜离开了沈家,去了熔江山药谷。”

    沈雁北平静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讽。“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猜,花溯溪是想说服沈云柳跟她一起离开。”

    后来的事他们心知肚明,沈云柳没有走,反而跟花溯溪大吵一架,将母女两人一起撵出了沈家。

    “花溯溪来的时机太巧了,我不相信是巧合。我一直怀疑,是有人提前跟她透露过风声。”

    沈雁北的怀疑始终只能是怀疑,与当年有关的一切人都已经化为白骨,他们只能凭借着蛛丝马迹拼凑一个想象出来。

    “我进入药谷后,花溯溪开始来过几次,后面不再出现,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去哪里游山玩水了……没想到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花溯溪香消玉殒,沈家门庭败落,赵家一跃成为大梁第一权贵。再后来,我就到了燕栖楼。”

    故事带着伤感,可是没来得及感慨,赵子义心中便明白了沈雁北说这段话的用意。

    是谁在跟花溯溪通风报信?这个人即便不是幕后主使,也一定是当年沈家灭门案件的知情者。

    沈雁北继续道:“所以当年的知情者,除了你那个手眼通天的父亲,身居高位的皇帝,还有这个人是可以查的。”

    赵子义看向沈雁北的眼神带着一丝玩味。“所以你想接近花家,是为了……”

    “燕怀楚想知道花溯溪的死因,我也的确对此有疑问,我不过是想试试看罢了。”沈雁北看赵子义不信,继续解释道:“你身后有种种利益勾连无法放手一搏,我又哪里有勇气真的去探明真相?”

    “我勉强还能记得花溯溪的房间的方位和样子,她曾经交代过她房间中的暗格,其中有些她生前重要的物件。不过如今算起来,算是遗物吧。于情于理,我应当取回。”

    她胸口滞胀,像是被无数棉花塞满一样,忍不住轻轻咳了几下。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能够好好活着已经是不容易了。

    她突然笑了一声。“沈雁北自幼在囚笼里长大,花溯溪和沈云柳虽然是名义上的父母,但是说到底也没多少恩情可言。养的时候不见人,报仇的时候想起来,这也太便宜他们了点。”

    赵子义问:“那沈鸣呢?”

    沈雁北眼神暗了一下,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万般皆是他自己的命数,我只希望未来能护得了他。”

    沈鸣背后的故事到底已经不得而知,沈雁北能做的,只是盼着让他躲开赵家的耳目,只要赵子义愿意留他,便总有保命的法子。

    她勉强地一笑,道:“如今沈家的事我明白了,花家的事我搞清楚后,便交待给燕怀楚,要打要杀,他自己决定。此后这些是非便再于我无关。”沈雁北貌似潇洒地一挥手,仿佛真得能把这些麻烦都赶走一般。

    赵子义问她:“那若是查不出来呢?”

    “那就跟燕怀楚说,花溯溪就是殉情而死。我尽力了,剩下的他自便吧。沈雁北好不容易从药谷出来,可不是为了在这些陈年旧事里打滚的。”沈雁北拿了酒朝他举杯,黑白分明的眼中是一片坦诚,“愿我此后能够快意江湖,潇洒此生。”

    赵子义目光沉沉却没有举杯,他的人生已经更赵家的一切紧紧绑定在一起了,快意潇洒,早就与他无缘。

    他眉心微微皱着,隔着火光看着她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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