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子上的茶博士消息最为灵通,说是北燕人要在滦城迎娶公主,眼瞧着就到了,自然要确保城中没有危险人物在。
至于这个危险人物是谁,他也说不出个一二。
滦城西北角远望楼,一个身紫衣女子在确认了无人尾随之后,闪身进了楼后一处私人院落。
这远望楼老板姓金,也算是是滦城里首屈一指的酒楼,虽然位置略偏,但是老板爱吃,也素来会选厨子,挣下不小的名声。老板生财有道,便将周边的几间宅子都买下来,充作自家院落。
也是托了位置偏僻的福,这次滦城的风波竟然没有波及道这里,甚至连个瓦片都没有碎,反而是城中主街上的几家酒楼损失惨重。
躲在人祸里拨不出脚的多是平民百姓,那些高门大户早就开始了他们新一轮的醉生梦死。远望楼的生意不降反升,往来的食客还都夸老板眼光独到,选到了一块福地。
那紫衣女子在进院的时候正看到酒楼老板站在院中,谦卑地半弓着身子,向着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的一个青年人汇报些什么。
那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广袖长袍,背对院门坐着,身型挺拔,姿态优雅。
他正在给一张古琴上弦,对于金老板的话并不怎么上心,随口“嗯”了一声附和,同时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泠泠的琴音倾泻而出。
那女子站在门边,抬起的脚一下就犹豫了,半悬在门口正不知道该不该进。
那青年人皱着眉头,叫了一声“阿瑶”。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也知道他并不满意。
阿瑶原本松弛的神情突然一紧。她没有再敢耽搁,赶紧进了院子,对着青年人行了一礼,低头应道:“公子。”
“这次的螺钿找的不错,可是乌金弦太硬了,下次换冰蚕丝弦。”这话虽然是在责备,可是看过来的目光却是淡淡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那目光实在太随意,阿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入了他的眼。
即便如此,她还是赶紧低头道了声“是”。
“金老板这地方选的不错,既能监视城中动静,又能随时撤出,而且经营有道。这样的地段,居然也能有个人声鼎沸的样子,实在不易。”被称作“公子”的青年人眼角弯了弯,好像有了些似是而非笑意,又似乎根本没有。
金老板一边重复说着“托公子的福”,一边腰却弯得更低了一些,以此掩饰心中不安。
他自问每天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此时却不知道主子到底是喜是怒。
这次滦城大乱,北府的铜墙铁壁塌了一半。公子命自己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北府,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办好。为此他已经惴惴多日,偏偏公子只字不提,他心里反而更加没底。
“安排人手的事不急,慢慢来就是了。你先去忙吧。”青年人的声音依然平淡几乎要像一阵烟般散去。
金老板如蒙大赦,赶紧鞠躬称是,边擦汗边往门外退去,路过阿瑶时还不忘朝她躬身行礼。
这院中的青年自然就是北燕四皇子姬伏。
“说吧,都探听到什么了?”姬伏的注意力依然在面前的琴上,与阿瑶的说话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是阿靖那丫头说的?”
“应该不是,有几条线是新埋的,直接与我联系,连阿靖都不知道。”
阿瑶心中懊恼,但还是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而且赵子义留下话来……”阿瑶犹豫了一下,顺便悄悄看了一眼主子的脸色。
见他依然低头摆弄手中乐器,一幅并不上心的样子,才敢壮着胆子说道:“赵子义留下话来,说一日不交出洛阳,便杀一人。若始终见不到人,就关上滦城城门,挨家挨户搜。一日搜不到,我们就一日不得出城。”
“锃”地一声,最细的一根琴弦被姬伏勾断。“好大的口气,他还真以为滦城已经固若金汤,能够困得住我?”
片刻,他面上又浮出一个冷笑来。“也是,毕竟是红雀看上的男人,胆气总还是要有一点的。毕竟这北境上已经没什么人能拿得住他,正经是坐稳了大梁北方,确实是有些本事。红雀呢,她如何了?”
即便他不明说,阿瑶也知道,他一定是要问到红雀。也只有她,能让公子愿意以身犯险,在这样的关口上隐藏身份,进到滦城里来。
“听说很不好,好像是旧伤犯了。北府里汤药不断。我派人收集了药渣,但是用的药很杂,看不出是什么病。原本跟着赵子义的活判官燕怀楚去了金陵,至今未归。他那个小徒弟还太嫩了,赵子义已经开始对外给她找其他名医了。”
“旧伤?”姬伏有些出神,喃喃地琢磨着这两个字,自言自语道:“她哪里有什么旧伤?那些年受的伤,明明全都好了。一定是赵子义找的庸医道行太浅,学艺不精。”
他的手被琴弦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细密的血珠渗出来,鲜红的让人想到当年的被挂在城门楼上示众的尸首。
每一个人都经过了好几轮的拷打,血从他们破碎的裤脚上滴下来,在地面上汇聚成一个个红色的水洼。即便过了很久,往来行人都小心翼翼地绕行。
那场景鲜活地就像在昨天。
阿瑶的年纪比阿靖大一些,当时已经跟在姬伏身边有一段时间。那是她第一次见姬伏失控,他跟红雀使大吵了一架。
当红雀红着眼睛提着那把寒山剑离开的时候,全府没人敢拦她。
当红雀完全离开府里,阿瑶才敢进屋查看,发现公子受了伤躺在地上,那伤口再偏一寸便是要害。
谁能想到,当晚红雀便杀了当时的袁相一党,同时丧命的还有在场的一十七位当朝要员。
“公子,已经五年了。”阿瑶轻轻地说。
姬伏不让他们喊他殿下,而是喊他公子,其实也是因为这是当年他和红雀使因先太子案流落民间的时候,红雀对着他使喊来玩的。
当时红雀笑他一直五体不勤,四谷不分,像是南梁画本子里的娇弱公子。
如今她人不在了,这称呼却留了下来。
“是啊,已经五年了。”姬伏长叹一声,这一声里突然就有了正常人的感情起伏,好像是把那漫长岁月都偷来了这里,强行填满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