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距离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有27年了。相片上六个人消失了一半,爷爷、奶奶、太奶奶都没了,只剩下两个姑姑和奶奶怀里的她。太奶奶去世时,她还小,只知道跟着大人嚎啕大哭。爷爷去世时,她正忙,忙着创业,忙着谈恋爱。现在奶奶去世了,她的事业到了谷底,爱情坠下了悬崖,除了哀悼爱情,她也终于有空哀悼至亲了。奶奶贯穿了她的童年,青少年和离家前的成年时光,因为父母忙,春种秋收,还有学校里总也忙不完的事儿,可以说她是被奶奶养大的。因此,她们的祖孙缘分要更深一些,宁浔奶奶给她的不只是填补了父母空缺的那份爱,还有种种影响了她一生的东西。
送走奶奶后的几个晚上,她就躺在无数个寒冬里和奶奶一起挤过的炕上,一幕幕地放电影。空气里有常年烧炕留下的烟熏味儿,炕上木柜散发出的油漆木头味儿,还有人味儿宁浔爷爷在她有记忆时就中风瘫痪,大小便失禁,那些味道早就渗进了木缝、墙缝里。十几年都是奶奶一人照顾爷爷。爷爷去世后,大人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木柜里的敌敌畏。奶奶说那是以防她先走,给爷爷备下的,不留他遭罪,也不拖累儿女。
奶奶曾经是个有些墨水的闺秀,她在奶奶捣酱缸和给爷爷做按摩时寻到过一些蛛丝马迹。在她脑中有两幅画面一直挥之不去夏天,夕阳即将消失,一点金黄的余光洒在小院里,给一切镀上一层金色,还有热气。鸡在地上啄玉米粒儿。夏天大酱开始发酵,所以每天黄昏,天凉快点儿时,奶奶就会坐在院子里捣酱缸,夕阳把奶奶的白发照得发亮。奶奶用右手拿着酱棍,捣酱缸要很慢,向后滑到底,然后再向上提起,这样底下的酱才能翻上来,她就这样一咚一咚地很有节奏,又很缓慢。在上面酱就会翻一个花儿,向周围散去。她左手拿一本通俗小说或者诗集,都是爸爸书柜里的旧书。一般捣个二三十下,停下,把书放在旁边酸菜缸的木板上,用勺子撇掉那些翻上来的黑沫,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黑沫越来越少。
这时候小伙伴也都回家吃饭了。她们要等她爸妈从五六里地之外的镇子上下班回来,饭就吃得晚些。这时宁浔就缠着奶奶,奶奶就给她读书,然后再在晚上重复一遍给爷爷听,因为那时候电视信号在农村还不普及,她家有一台小黑白电视,但因为太偏僻,离屯子里最近的人家都要几百米,所以都是雪花。收音机也是如此,有时宁浔听着,“一条大河”,兴致上来,一口气提上去跟着唱,结果突然没了下句,她就使劲地拍那部和砖头一样大的响着刺耳噪音的收音机。这个时候,奶奶就哄她,“来,奶奶教你唱一曲东北小调。”奶奶的声音又细又柔,高音时有些底气不足,但音节和调都是准的。奶奶就这样成了她的声乐和作词启蒙老师。
小时候,天天看着她起早贪黑地守着一个随时会离去的爷爷,她没问过他们的爱情故事,瘫痪在床失语的爷爷很难让她联想到那些,对幼小的她来说,那是和木头差不多的存在。但长大后回想起每天晚上,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奶奶跪坐在炕头一边给爷爷按摩,一边讲书时的轻声细语,爷爷听书时偶而痴呆地傻笑。奶奶不经意间回应的微笑,还有额头的细密汗珠就像是在村里水坝下面生长的狗尾巴草,偶尔被阳光照到,虽不像其它花朵一样灿烂,但每个毛尖都闪着金光。看到每次按完后,奶奶不停地揉搓和抡着自己的膀子。她觉得他们是有爱情故事的。这是她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另一个画面。她问奶奶,奶奶说早头都是别人给说合的,哪那么多故事。她于是自己脑补了一个爷爷会作诗,在学堂里碰到了爱读诗的奶奶,两人一见钟情了。她的爱情地图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诗歌和不离不弃。后来她的第一次浪漫和痛苦经历都带着几许这样的朦胧诗意。
奶奶就像是一个线头,一旦扯开,就扯出一根长长的线,另一端连着她的整个童年。小时候,她作翻天了,大夏天的不睡觉,非得找他爸妈。那时候,他们轮着值夜班照顾住校的孩子,一个月里得有半个月住校。学校老师不够,再加上岁数更大的得照顾一下。如果他们不一起值夜班,一个月到头,都得守活寡。幼儿园之前,她还很黏爸妈。他们不在家时,奶奶很难把她哄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醒来,找不着他们,又会嚎啕大哭。她的哭声是远近闻名的,有时候,哭得直抽抽,奶奶就背着她在院里晃,一晃就是半宿,要不一放下就嚎。从这点看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后来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她都用嚎达成她的目的。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