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抛砖引玉集[民国] >第29章 第29章
    汤耀宗何以会重新搬回校舍呢?那就要从顾长云搬家之后说起。

    在她搬出后不多久,门房先生便向汤耀宗讨要下个月的租金,此前有顾长云帮忙分摊一半,他付起来自然游刃有余,可她骤然间一走,落在汤耀宗肩上的经济重担便没法承受了。门房催他的租金,他却催门房赶紧再招一个租客来,可年末时节,哪里会有人来租房呢?僵持了一周后,灰溜溜地收拾了行囊回到学生公寓。

    好在特事特办,汤耀宗本人倒没觉得多丧气。一来校舍的钱是早就付好的,节省了一笔开支;二来汤老爷不日就要抵达首都,自己住在校舍,很能显示朴素节俭的决心,在他面前卖一个好。

    至于三么,老一辈的人总是抱着陈旧的思想,呆在一起久了难免憋闷,适时自己还可以借口学校有事回来宿舍住,不必和一个迂腐的老头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等父亲人来了,还怕不能哄他给我一笔钱吗?

    这样挨过几日,终于等到汤老爷的火车抵京。一大早,汤耀宗便穿戴整齐赶去火车站接人,到了车站,却连火车的影子也没看见一辆,冬日里的寒风刀子似的挂在脸上,暗暗懊悔自己来得太早,白白等上许久也没人会看到,那都是无用之功。

    他恼恨地跺了跺脚跑去候车室,可候车室里呢,又有来得比他更早的一批人,将座椅都抢占了。没有法子,只能站着等,好在候车室的温度总比室外要好一些,汤耀宗夹紧了呢子大衣,面向着窗外罚起站来。

    罚站等待的时间是极端漫长的,只觉得自己足足等了有两三个钟头,终于远远听到一声汽笛的鸣叫,真好比是宣告解放的号角哩!其实时间不过只经过区区半个钟头罢了。

    火车到了站,一群人涌上去迎接朋友亲眷。汤耀宗挤不过人家,又想,我何必去挤?父亲要是下车了,总也会来找我的,并且我猜他提着大包小包,未必能抢在别人前头下车,干脆就落在了后面。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眺望着,直到站台上的人群渐渐稀疏下去,终于在某一节车厢前,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原地踟躇着,脚边堆放着一个大皮箱,并两个大布包袱。

    正是汤老爷无疑了。

    汤耀宗骤然间再见到父亲,心里也涌上一阵激动,口中不断喊着“父亲”,脚下也疾步地赶上前去。

    走到近处才发现,汤老爷身上穿了件深灰色八成新的长衫,外罩的棉衣也不是新的,这打扮在苏州没有什么,可到了时髦靓丽的首都,就显得格外老土穷酸了。汤耀宗下意识便生出一丝不喜。

    汤老爷见到儿子却是心花怒放,见他通身气派仪表堂堂,更觉得满意,上去就亲热地握了他的手。

    这一握,便觉得掌心传来一片凉意,想必耀宗在这大冷天里等了自己许久,心里更是欣慰熨帖。因顾严海的话而生出的试炼考验之意,到此已消散了大半了。

    他眼里含着泪意,握着汤耀宗的手摇撼了一下,激动道:“耀宗,你不知道你上回一病,我和你母亲都担心坏了!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不知有多高兴!”又向四处张望一下,问道,“你上回的病,还多亏了长云发电报保了平安,那孩子没有来吗?”

    他提到顾长云,汤耀宗的心里就是一突,不敢说自己把她得罪狠了,已全然失去了联系,只能道:“她有别的要紧事呢。何况男女有别,我也不能事事都叫上她,更要引发误会了。”

    他这样说,倒是和顾严海所说的,汤耀宗在北京有了女友一事相吻合。汤老爷在心里暗叹可惜,可耀宗的女友又是何许人也,却还要慢慢观察,并不急于现在立刻去询问。于是也就笑一笑,道:“让我先落了脚再说吧。我的房间,你给我订好了吗?”

    汤耀宗即刻挂上笑脸,话中有话般道:“当然订好了。您不知道,预定房间是要交定金的,上个月的生活费,我用的很是拮据,这个月的也迟迟不来,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款,苦口婆心交涉了许久,还是那掌柜的看我是京北的学生,不至于会骗他,这才把房间给订下了。”

    说话间,两人都提着行李走动起来。

    汤耀宗抢先拎起皮箱子,实在是那布包袱太过可笑,活像是上世纪的产物,自己一个着装洋派的年轻人提溜着两个大包袱,简直叫人贻笑大方!相比之下,箱子重一点就重一点,总不至于失了面子。

    想不到弄拙成巧,他这个举动,在汤老爷看来却是孝顺体贴他、不愿令他受累的意思。嘴上不说,心里觉得儿子这一次的“改造”,可算是成功了。

    于是两人在坐上汽车后,汤老爷正式松口道:“你说上个月费用拮据,实在是家里急需用钱委屈了你。至于这个月的费用,”他的大手在胸口拍了一拍,自内置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纸信封来,笑道,“既然我人都要来了,何必再叫邮差寄送呢?”

    很爽快地,将信封递给了儿子。

    自汤老爷摸出那信封开始,汤耀宗的目光便控制不住地黏在了上头,此刻接到手里来一摸,立刻感觉出信封的厚度不薄,少说也有个四五百元,已全然恢复到以往的数额了。

    汤耀宗极力控制住脸上的喜色,向汤老爷道了谢。心里却暗自得意道,老头子也真是好哄,我不过是来接一接他,他就颇为感动地给了生活费。从前我若不够花,还得写信,寄不寄来全凭他做主;如今倒好,他人就在眼跟前,我把他哄得舒服了,还怕没有更多的好处吗?

    又想,如今我有了钱,我看孟银月还敢怎么看轻我!即便不能令她再投我的怀抱,也非得在她面前现一现,叫她知道后悔才好!

    有这一份或显摆或报复的急切盘踞在心口,恨不得车上生出翅膀来,即刻就能飞到旅店。

    一抵达旅馆,汤耀宗报了房间号,便有伙计来帮忙提行李上楼。他乐得轻松,又陪着汤老爷在大堂里用了顿饭,空盘刚撤下,便“啊呀”一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校学生组织下午要开一个会议,您儿子在组织中也算是个小领袖,不能不到场哩!”

    汤老爷被他唬了一跳,又听说是学校的事,自己令他来北京,不就是为了求学吗?当然要以学校事宜为优先,大手一挥道:“你去吧。我总得呆上半多月,咱们父子俩多的是时间相处,并不急于今天。”

    汤耀宗得了放行令,离开后先就借旅馆的电话往孟银月的住处挂了一个,可却迟迟没人接听。

    汤耀宗便想,她是很爱顽的人,现在又是放假,指不定和要好的女同学们出去游玩了呢?不如自己先买个礼物,要小巧可随身携带的,到时候哪天遇到她,哪天就把礼物拿出来,不拘是哄人还是嘲讽,那都可以实行。

    于是乎,压根不往学校而去,而是走去了百货店旁的银楼。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店,刚要去看看戒指,想到自己上回给她买过一个,便调转了方向去看别针。

    这一转身,你猜看见谁呢?

    正是孟银月挽着个中年男士的胳膊,正在隔了两个柜台的地方看金项链。那位先生约莫四五十岁,大腹便便地穿着皮衣,头上亦有些谢顶,看着像是孟银月的父亲叔叔辈。

    汤耀宗心里暗道不巧,想不到她在陪长辈逛街呢,自己虽想要见她,可骤然要见她的长辈,还是觉得贸贸然了。好在片刻之后,孟银月和那先生分开去了两处柜面,才让汤耀宗找到了上前搭话的时机。

    他因怀里有钱有底气,脸上的笑容也就很亲切,道:“密斯孟,真是好久不见。”

    倒是孟银月一看见他,面上晃过些微心虚,起先不屑似的冷哼一声,可目光在这贵气的店里转悠过一圈,复又笑道:“是好久不见,密斯脱汤怎么一个人来金店呢?可是要给谁买东西?”

    她的笑容里带着媚意,可汤耀宗也做好了不轻易服软的准备,皮笑肉不笑地道:“确实是要买东西。倒是密斯孟,上回说得空了联系我,我等到现在也等不来一个电话,想必你还在忙着,怎么还有闲情来逛金店呢?”

    孟银月被他一通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可他既然敢这样说话,想必是有了金钱作底气的。她心思一转,半侧过身,楚楚可怜道:“我不过是心烦之下的一句气话,你真要记我这么久吗?你这样寒碜我,我却还要恭贺你,看来你的经济危机已经是解除了。”

    汤耀宗受了她的恭喜,心里反倒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与小女子计较,确实有失风度。态度也就缓和了,道:“是解除了,我父亲来了北京,还能委屈他的亲儿子吗?”

    他自觉和好有望,便向远处一示意,问道:“我不知你长辈也在,那是令尊吗?”

    这一句话,竟比先前协枪带棍的一番话更具威力,孟银月的脸色瞬间红白相交,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道:“他、他”

    也就是这短短一分钟的工夫,原本还在金店另一头的中年男士已越过半间店面,大步走到了孟银月旁边。那只短而壮实的右手,顺势就搭在了她纤细的腰身上,两眼看着汤耀宗问道:“银月,这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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