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抛砖引玉集[民国] >第36章 第36章
    当初他和自己不欢而散时是什么样子?眼下又是什么样子?

    汤老爷看着汤耀宗眼下青黑、两颊凹陷的模样,先就心疼得无以复加。又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药盒上,却心虚似的扭转开了,心里再是不敢相信,也认清了儿子患上梅毒疮病的事实。

    自己辛苦了半辈子指望这一个独苗,哪里也不曾短少他的,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结果?

    汤老爷只觉辛酸苦辣、百感交集,刚要问一句“孩子,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可甫一张开口,那一股悲凉的情绪直冲上喉间,把要说的话都堵住了,那未说出的话便再熏上眼眶,化成两滴老泪淌下来。汤老爷压制不住,哀哀地哭出声来。

    汤耀宗怀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孟银月的住处找她,却扑了个空。那里的门房还问要不要留个联系的地址,留了又如何,孟银月心知把自己狠狠利用了一通,还会来联系我吗?只得浑浑噩噩地再回来。

    此刻看着汤老爷对着自己哀哭,心里实在有一种痛苦,仿佛他所受的种种不幸,都是自己带来的。可就汤耀宗而言,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受着成倍的煎熬呢?

    汤老爷手上发着抖,把那纸盒子摔落到了地上,随后抬着手对他指点着,恨声道:“你呀!你呀!出了这样的事,你让人家怎么看我们老汤家!”

    汤耀宗本就有些无颜面对他,更受不了他这一句指责,闭着眼将脸别开了,长出一口气冷声道:“事已至此,还摆出这副姿态做什么呢?横竖是我让你丢尽了面子。好在这里是北京城,不是你做买卖的苏州城。”

    汤老爷那颗油锅里熬着的心似被浇上大盆的凉水,牙齿哆嗦着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说这样不分好歹的话吗?难道是别人逼了你去玩女人?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孽吗?”

    他站在原地喘了半晌,终于顺过一口气来,满脸疲累地叹气:“我以为北京城这样先进的地方,可以引你上进,没想到这里的诱惑也多,竟叫你一脚踩进了泥浆陷阱。”

    汤老爷在边上说的那一番大道理,汤耀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谁不知道他是掉进了泥潭里?他自己也知道啊!可事情到了这地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沉着脸难堪道:“不必说了,都是我的错!我这个肮脏的人,不敢玷污了汤家的声望!”

    汤老爷本来怀着讲和的愿望,不想他的态度这样倔,张口就是伤人的狠话。他亦是白手起家、受人敬重的财主,难道没有脾气吗?只是不对着儿子发罢了,如今也不愿忍耐包含了,气恼道:“你对我何来这样冲天的怨气?我每月大把的银钱供你花销,自认没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自己想想,没有我这个老爹,你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汤耀宗料不到话赶话就说到了这份上,可若是此刻低头,不吝于摇尾乞怜,往后在父母跟前还有什么自尊人格可言?他还是不肯服软,但气焰到底削减许多,嘟囔道:“我一个大学生,总不至于会饿死。”

    汤老爷气极反笑,一连说了几句“好”,鼻子里出着凉气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这样办吧!我养你到二十岁,总算是尽了我的义务,不能要求我对你的后半辈子都负责。至于你的病——”

    他红着眼眶盯着汤耀宗道:“我把你生到这世上来,是健健康康的,你自己染上了病,没道理要我给你善后。你真有本事,那就靠你自己活吧,等你日后发达了,还记得来苏州看看我和你母亲,也算是你有孝心了!”

    这一番话的语气并不激烈,但究其含义,分明是要令他自生自灭的意思啊!

    像汤耀宗这般娇贵着养大的少爷,本事不多,傲气却不少,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愿意屈膝逢迎,硬是咬着牙沉默着,显示出不为所动的对抗的姿态。

    汤老爷对于能把他拉回头,已是不抱希望了,长而又长地叹了口气,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拖着脚步,越过他迈出了房间。与来时那迅疾快速的脚步相比,仿佛已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汤老爷被儿子闹得心灰意冷,伛偻着肩膀回到旅店,晚饭也无心再吃,只是回到房里收拾行囊,托跑堂的伙计去火车站订了明天一早回苏州的车票。

    他辗转了一夜没有睡好,想到汤耀宗那要强的脾气担心,想到他的病更是担心,还是做不到话里说的那样狠心。第二天留下两百块钱封在信封里,依旧以邮递的方式送去了他校舍的地址。来时的欢喜不再,带着满心的酸楚,回家去了。

    顾长云在最伤心的时候,大概也生出过要回家的念头。但因她近旁有个乔远堂,故而最终得以将这个念头打消,一直留到临近春节,乔远堂请她去参加家里的新春聚会。

    顾长云受惊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这、这么突然,要我去你家里吗?这是不是太过仓促?”忽而又想到,“不对,你家里不是没有人吗?”

    乔远堂按了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解释道:“不在我家里,也没有长辈参加。是我堂姐发起的聚会,请的都是同辈的兄弟姐妹,你用不着这样紧张,把脸都吓白了。”说着,手指已经袭到脸颊上,抚摩了两下。

    顾长云听说是同龄人之间的活动,心里果然松缓下来。

    她也不是不愿意去,自己得陪着杜家夫妇吃年夜饭,而乔远堂一个人呆在校舍里过春节,势必很寂寞;难得节前有手足请他聚一聚,那是件可喜的事。且据他自己所说,自己这个女朋友,在他的朋友亲戚间从来不是秘密的状态,那若是聚会时别人问起,偏偏自己又没有去,难免叫人觉得乔远堂在自己这里,不大受到重视。

    想到这里,已经决定要去,问乔远堂道:“那我们买些什么带去呢?空手见人,总是不大好。”

    乔远堂却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们家小辈们聚会,向来不兴送礼物,堂姐过生日的时候,还没有收够礼物吗?何况年节期间,家里本来也什么都不缺,你以后来得多了,就知道了。”

    但真到了那一天,顾长云不好意思空手做客,还是买了束鲜花,捧在手里等着和乔远堂会合。

    她今天穿了一身淡淡鹅黄色的毛绳衣,和怀里黄橙相间的花朵意外地般配。花束虽是送人的,可在未送出之前,已和她自成一道靓丽宜人的景致,只是她自己看不到,反让乔远堂欣赏了一路罢了。

    聚会的地点定在堂姐堂姐夫的公馆,她已结婚搬出来另住,自然不受长辈的拘束,可以顽得尽兴。

    顾长云由乔远堂的汽车里出来,被他带领着进到客厅里,先就看到天花板上挂着彩带和彩球。壁炉边是一棵伞样的大树,上头缀满了亮晶晶的装饰品,树的尖顶上套了颗五角星,这就是杂志里所说的“圣诞树”了。由这棵树,也足以知道乔远堂的堂姐是个十足洋派的人。

    乔远堂特意提早赶到,想先带着顾长云向堂姐做个介绍,给足堂姐的面子,她就不会太拿自己开涮了。故而这时候,客厅里还没有什么人。

    不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蹬蹬蹬的响声,只见一位穿亮色海绒面旗袍的明艳女子由二楼快步走下来。那女子满脸堆着笑容,还不及搭理乔远堂,先就拉了顾长云的手转了半圈打量着,笑道:“啊呀,你就是长云了!你不知道,我一收到堂弟的生辰礼物,就知道他今年一定有个诸葛亮!”

    顺着她的视线一看,自己为她挑的那只手表,果然正戴在她丰腴的手腕上呢。

    顾长云和乔远堂一样喊了声“堂姐”,又把花束递给她。堂姐看着顾长云,真是哪里都满意,一连声说着乔远堂“运气好”,引得另一位当事人忍不住地分辨道:“来者是客,当了客人的面就要说他坏话,这不大好吧?”

    堂姐总算是扭头看了乔远堂一眼,哼笑道:“你是客人吗?客人拜访主人家,竟连个礼物也不带。”故意挑着他的毛病。

    乔远堂示意她看怀里的鲜花,无奈道:“我没有带礼物吗?那你抱着的是什么?”

    堂姐“哈哈”一笑,糗他道:“那是你送的吗?那是长云送的!不要冒领人家的功劳。”转头又对着顾长云言笑晏晏。

    乔远堂本意也不是要和她吵架,说话都是缓慢闲闲的,故而怼了几个回合也不见火药味。他两手插在兜里,放慢了脚步跟在两位女士身后,目光落在顾长云白皙的耳缘与侧边脖子上,柔声道:“长云比我想得周到,不过怎么她送的,就不能同算是我送的呢?”

    堂姐刚要回一句“她是他你是你”,然话到嘴边一愣,竟没有说出口来,而是默许一般微笑着,轻易地就将他给放过了。

    堂姐带着顾长云在家里参观一圈,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挂钟的指针一指到三点,其他受邀的小辈们,也就陆陆续续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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