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轻松地招手说“嗨”，然后肩并肩同行一段路，互诉分别后的种种？还是尴尬地点头微笑，随即当作陌生人般行色匆匆地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安德还真分辨不出自己和陈有财属于哪种。
晕黄的甬道弯折，他步履缓慢，间或装作不经意地瞄一眼距离自己一个身位的胖男人，脑子里万千思绪交织，以至于没听清前一秒对方的话。
“什么？”安德轻声回问。
妄宫和悖宫之间的闹剧早已抛却身后很远，他们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小道，不宽不窄，不十分敞亮却也不黑暗，像是独独一条静谧的河流，不知通往哪个暗潮汹涌的河床。
“你现在在哪宫当值呢？”安德听见陈有财慢慢地重复，似乎并不介意他方才的走神。余光中，他还见对方抬手擦了擦汗。
“唉，好久不运动，走几步就喘。”陈有财咧嘴笑道，停下来。
安德也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尖，“其实……我也不知道……”
陈有财略偏头，鼻腔里发出模糊地询问声。
“上面分配的时候赶得急，也没具体说是什么宫，可能说了我没听清吧……”安德腼腆地笑笑，语气很是迷糊，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后颈皮的汗毛绷得有多紧，他大脑高速运转，一息间晃过几十条措辞，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听见自己语调未变地继续接道：“总之是个小宫殿，似乎刚经历过动乱，我一个平民，只能被安排到宫殿的角落打打杂，连宫主大人的面都还没见过呢……”
陈有财缓缓点头，“小宫殿……确实不如大宫殿安稳，宫殿之主换得快，你也是运气好，赶上换完后的那一拨……不然，可有你受的。”
安德面上先是迷惑，后又忍不住吐槽：“我现在都还搞不清状况呢，前阵子上面下发通缉令，我就被编到巡逻的队伍里，三班倒，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他边说边在脑海迅速复盘——把自己视作一个刚入城池便被挑选成为宫殿里的平民没问题，很多宫殿都是靠这种途径收平民的；恰好这个宫殿易主，混乱之际，宫殿里的平民最受贵族猎犬排挤，所以他成为打杂人员、被突然干巡逻的累活也没问题……
这么想完，他神思聚焦到对面，甫一抬眼，心下却悚然一惊。
——他们什么时候距离这么近了？
脖子处有潮湿的浊气，矮胖的男人正抬头，厚重眼皮下的眼睛细得如同针尖，问他：“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
面对只差一点就能挨上他的男人，安德脑中警铃大作，差点踉跄着往后退。
他死死抵着脚后跟，喉咙发涩，眼神里却流露出些许迷茫，低头回问：“什么然后？”
停顿了几秒，随即，他烦躁地侧身叹气：“我正等着这轮交班呢，结果左右都没等到，怕出什么事，就往前几个通道寻了寻，这不，没想到让我遇见你了。”
侧开身后的压迫感减少很多，安德心口狂跳，面上的神色怔忪而恍惚，“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感慨地叹息融在微妙的空气中，沉默在窄小的空间里酝酿，安德提着气，在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听见了拖长尾音的“噢”。
陈有财后退几步，退到方才的位置上。
仿佛紧闭的罩子有了缝隙口，清爽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灌进来，安德偷偷地呼吸几口，松开的拳头里都是冷汗。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主动现身见陈有财后，心一直紧提，明明该是很熟悉的发小，却在同行后找不到半分曾经的熟稔，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开始编造借口，隐瞒许多信息。
这似乎是下意识的，为此，他内心还隐隐有些负罪感。
只是这负罪感还没有完全升起，就看见对面人的目光从他的臂膀上刮过，语气像蛇一样滑行，似乎不愿再拐弯抹角，细蚋又小声地问：“你的臂章呢？”
第二反应是：他终于问这个了。
对此，安德面上浮现苦涩地笑，将一早就打好的腹稿说出来，“本来是有的……”
“上边给巡逻的人员都统一发放代表各自宫殿的臂章和巡逻令，只是宫里有跟我不对盘的卫兵，平常就喜欢看我笑话，就故意把那些东西抢走，让我找不着然后受惩罚。”安德无奈道：“我没什么本事，只在巡逻前找到巡逻令。”
他将衣袖一翻，袖口上别着一枚黄色标识，“就硬着头皮干活了。臂章也没再多的时间去找。不然，我也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宫殿是哪个……”
或许对面人想听的就是这个，安德在一瞬间感觉自己说对了话，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低气压恍然而散。
陈有财撇撇嘴，褪去古怪的表情，有生气不少。
就连他啐道：“你也挺没用。”这话都令安德感到放松。
衣服内侧口袋，被他拆下来的臂章紧贴胸口，略微发烫。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没办法呀，我在宫里地位低下，不敢跟贵族们呛声。”
陈有财也开始迈步，眼尾往上，“那你还真该学学我。”
他随意地往身后指，“我现在在悖宫，悖宫你总知道吧，六大宫殿之一，那些贵族们，也还不是得乖乖听我话？”
自得骄傲的语气让安德在恍惚中回到从前——
那天也是一样的场景，他们在临江的公园里散步，陈有财拍着胸脯说：“这有什么？你不是需要钱吗？我正好有一单生意适合你做，你跟我干完这单，你老母亲的手术费就凑够了。多大点事，值得你哭丧着脸？”
路灯明暗，在鹅卵石路上落下一截又一截的光影，他已经记不得陈有财那时的神情，只听见那扬起的语气，破开迷雾似地冲出来。
“老子有钱！”
暴发户般调调，明明是很让人发笑的，他却想哭。
所有在沙漠中绝望徘徊的人，在看见绿洲的那一刻，都会激动到想哭吧？
那个时候，安德眼角湿润，感恩这位许久不见的发小的慷概和旁人未有的善心——他已走投无路，而这位十多年没联系的发小却在当天得知他的难处后施以援手，这份恩情，他永记于心。
为此，他应承这单‘不公平’的交换，欣然前往圣唯亚挖掘深埋地底的黄金。
思绪翻到这暂停，耳边陈有财的声音便又进入，“……知道我到现在这个位置用了多久吗？”
安德下意识地摇头。
身侧的人比了个六，得意地说：“六天！就六天！”
安德感慨：“很厉害。”
陈有财从小脑子就活泛，和木讷的他不同，他总能在新环境中适应得如鱼得水，短短几天成为悖宫之主的左膀右臂无不可能，所以杜宾管家才会说他过得不错。
是真过得不错。
“不过是一群只会嗷嗷叫的狗，”他语气薄凉，小眼睛斜睨着，“最终还不得听悖宫主人的话？既然如此，讨好宫殿主人不就行了？你竟然沦落到被群狗耍得团团转，真是没用。但是呢……”
“你连自己宫殿的主人都还没见到，也谈不上讨好它了。”
缓慢又鄙夷的声音隔着几步远有一搭没一搭传来，安德无奈地笑笑，偶尔附和几句。
这条通道似乎很长，等到下一个拐角估计还需不少时间。
安德将双手垂在身侧，瞳孔里的神色明明灭灭。
人是接近了……
那么，接下来他要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不被察觉的，得知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要怎么做……才能让陈有财真正清醒过来，从满是野心和欲望的沼泽中拔出脚，彻底脱离悖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