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市集和群山，在一片压抑阔大的幕天席地中，洁白的雪狐立在岩石上，眺望远方，“我为你选的埋骨之地，已经到了。”
“镜湖？！”
“是不是还不错？”洛西文侧头眯眼，红眼珠弯成月牙，“每日都有大量的奴隶身死被投湖，据说这湖底下，尸身都堆成了连绵的山。”
凯撒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远离那片黑黢黢的阴影——别看镜湖表面如此平静，它却知道底下暗流颇多河床曲折，更别说镜湖独有的寒气，它一旦被扔下去，怕是立马呜呼！
“其实关于你的埋骨地，我左思右想过很久。”洛西文轻声道：“要特别、也要折磨你。但我尚且顾念我们幼时的情谊，想着不可如此决绝……于是，最终选择了这里。”
凯撒听不懂它的心路旅程，只跳脚道：“你变态啊！”
前方那片镜湖，光是靠近就令它害怕，要真溺死在那，凯撒觉得倒不如先行咬舌自尽算了！
“你爱去你去，老子才不去。”凯撒怒吼。
距离它们离开市集和刑山，已有多日，这些日子以来，这只雪狐一直带它往偏僻的地方走，没想到这一走，竟是走到镜湖，视野里的雪白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气息所侵蚀，稍稍一瞥，便是胆颤心惊。
凯撒恨不得立马扭头，“我现在撒丫子跑掉，你能拿我怎地？这里可没有供你驱使的黑猩猩！”
洛西文轻描淡写地看了它一眼，缓缓从兜里掏出一片小布包。
凯撒瞪圆眼睛，“靠！”
“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我将这玩意儿扔下去？”洛西文上下颠着布包，颠得凯撒心脏一跳一跳。
“你耍赖！”凯撒喊道：“我自己下去了，拿不到布包；布包下去了，我又会跳下去拿。左右都让我死呗。”
“你明白就好。”洛西文端坐在岩石上，怜悯垂头，“凯撒，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这一路过来，你当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小九九吗？”
凯撒一咯噔。
“你试图给外头传过消息，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和你对接的是谁，也不知道你传的内容，但你这个行为，已让我无比伤心。”洛西文道：“所以，后来我才放弃在市集内赶路，远离那些能传消息的贵族们，想来你还没有跟雪层对话的能力。”
凯撒：“……”难怪出了十三号市集后，这只狐狸就闷声不响地往外走，原来是防着它啊。搞得它现在都不知道刑山里头是啥情况了，行刑日如何了？纪淮又如何了？
通通不知道。
憋了半天，凯撒憋出一句，“你可真行。”
“所以啊，”洛西文道：“你自己跳吧，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亲自将你推下去了。”
凯撒一阵恶寒。
布包被人拿捏，举目四望，也无边无际。在洛西文幽深的红眼睛下，凯撒极为不情愿地往镜湖边挪去，“既然你提到了情分，就不能放过我吗？我们非要搞得你死我活？我也没碍着你什么事啊。”
“各为其主，自然是天生对立面。”洛西文缓声道：“身为执政官，就该为城主而战，这是我应有的觉悟。现在看来，你还没有。也对，前城池主死后，你不也立马找了下家吗？似乎轮不到你谈忠心耿耿。”
“你闭嘴！”
“你那前主人，怕是死后也要伤心不已吧。”
“我说——你闭嘴！”凯撒紧攥拳头，回头低吼。
洛西文轻笑一声，“戳到你痛脚了。实话说，凯撒，你这个执政官当的太不称职，可惜涑死前，最后念及的还是你的名字。”
凯撒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洛西文却道：“一位合格的执政官，就该如我这般，为主上着想，为主上烦忧，为主上扫清一切障碍，哪怕背负骂名，哪怕最终被抛弃……”
洛西文面上怔忪，红眼珠里有远方的一线血红。凯撒直觉它的状态不对，刚被激起的情绪又压下来，“喂，你……”
洛西文惨然一笑，“为它做了这么多，竟连点微末的信任都不肯给我。”它声音渐低，再抬眼时，目光已盛满凶狠，雪狐下压腰，瞬间锁定凯撒的方向，一个猛冲便扑了过去。
它大吼着，险险躲过雪狐迅猛的攻击，慌不迭地爬起来，只是它不需要从洛西文那得到答案了——远处的雪线之上，一头头血红的犬龇牙急掠过来，顺着厉风，凯撒甚至能闻见它们口中呼哧呼哧的腥臭气。
结合洛西文的反常，凯撒突然灵光闪过，“它们是冲你来的？”
它已无需证实——方才还远着的血犬，片刻近至眼前，这些血犬并未停下步伐，目光锁定一大一小的贵族，直接扑了上来。
被血犬一打岔，洛西文不得不放弃落下的爪子，从凯撒的头顶生生擦过，掀飞了一头横冲直撞的血犬。
凯撒逃过一劫，连连倒退，“怎么回事？它们连你都攻击，你什么时候得罪这群东西了？”
洛西文眼眸深沉，这回轮到它说：“闭嘴！”
“看你的样子，是知道它们从哪儿来的吧。”凯撒慌乱地躲着，口中也不忘讽刺几句——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就让洛西文和血犬多多斗法好了。
洛西文确实知道这些血犬的来路——在外头的血犬被仲裁会消亡后，便只剩下主城暗室中的一批。它是想过背叛主上的怒火，但它没想到法门竟会决绝至此，将所有血犬都放出来追杀它，这是要它的命啊！
前不久，它还在阴阳凯撒，可是瞧瞧现在，打脸得如此之快！
它这算什么？连凯撒都不如！好歹当初涑死前，惦记着依旧是凯撒的安危，可它有的，却是这般下场……
雪狐龇牙低吼，收回的前肢上，鲜血缓缓淌下，洇红了大片雪地。
两方对垒，皆是喘着粗气，洛西文惨笑一声：“若我的命运到此为止，那可真是输得一败涂地。”它狠狠地扭身，哪怕将背后暴露给血犬，也直直往后方扑去。
正狼狈躲过血犬袭击的凯撒，瞬间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它抬起眼时，只剩下血红色的瞳孔，夜幕般压下来。
来不及惊呼，半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急啸。
在这生死关头的一秒，凯撒怔怔地看着血色大鸟俯冲而下，咬住雪狐的后颈就往外一甩，生生将它甩进雪地，甩入血犬的包围圈内，不消片刻，那只雪狐便被瞬间涌上的血犬撕扯，发出凄厉的叫声。
一人松开血鸮的爪，背对着它落下，只留下一句“凯撒，找地方藏好。”便握紧裁决剑，和血鸮一起，冲进血犬堆里。
凯撒又惊又喜，却也没忘哆嗦着起身，寻了个石块，将自己藏着。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裹上红色的岩浆，满目是流动的黏红，凯撒记不清具体过了多久，等外头的风声停滞，变得寂静时，雪堆已然埋上它的肚皮。
“凯撒。”头顶处纪淮唤它。
要不是不合时宜，凯撒真想扑进纪淮掌心，大哭大吼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过此时此刻，它咽下了所有情绪，往洛西文那跑去。
地上都是血犬的尸身，脚下的雪早就被血浸湿，它颇为艰难地挪到这只雪狐面前，从它口袋里掏东西。
灰败的毛皮耷拉，血红色的眼珠失去生气，机械地转到眼前，洛西文气若游丝的声音在空气中逐渐冰冷，“凯撒……你赢了。”
凯撒动作一顿，心里升起寒凉，它低声道：“我可从未想和你争输赢。正如你所说，各为其主，只是你跟错了人罢了。”
雪狐突然笑起来，咳嗽了几声后，再也没能说话。
凯撒不敢再看它，拿了布包就离开，它先是给纪淮递了药，见他恢复血色后，才互相交流了别后的信息。
“所以，我们现在算是走到最后了吧。”凯撒问道。
纪淮说：“还剩下罪城之心。”
“是啊……也不知道被藏在哪儿了，希望离这近一点，我可不想再折腾几次了……”
凯撒边说着，边拿出所有工具。
银光成线，鱼饵飘荡，这里盛大寂静，风雪在此搁浅。身后是血水成堆，厄兹在低头觅食；身前是浓重深渊，那鱼竿鱼线，摇摇曳曳，笔直往前垂去，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
凯撒猛地睁大眼睛，“在——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