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们,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然而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我们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赵树下,死死护住的那个小女孩,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

    当每一个人都坐姿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卯榫松动,椅子摇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会讲究治学修身,务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独。

    看过了书简湖,是那么失望。

    可是当陈平安离开书简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没有那么失望了。

    经过短暂的两天休憩,之后他们从这座仙家客栈离开,去往梅釉国最南端的版图。

    在南下路途中,陈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书生,谈吐穿着,都彰显出不俗的家世底蕴。

    当时梅釉国书生对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银子,便雇佣了车马仆役,一起陪着他游历险幽山河,结果其中有人见财起意,与其余两人合伙谋财害命,差点就要将喜欢聒噪吟诗的书生推下山崖栈道,若非有位心善脚夫死命拦阻,估计都等不到陈平安出手,书生就那样没了,事后家族连尸骨都未必能够找到。

    陈平安拦下后,询问如何书生处置那些车马仆役,书生也是个奇人,不但给了他们该得的薪酬银子,让他们拿了钱离开便是,还说记住了他们的户籍,以后只要再敢为恶,给他知晓了,就要新账旧账一起清算,一个掉脑袋的死罪,不在话下。书生只留下了那个挑担脚夫。

    然后非要与陈平安同行,改变路线,一起南下。

    书生对马笃宜一见钟情。

    陈平安没眼瞎,就连曾掖都看得出来。

    而且书生的示好,过于蹩脚了些,没话找话,故意跟陈平安高谈阔论,针砭时事,不然就是对着奇绝山水,吟诗作赋,感怀不遇。

    马笃宜烦得很,第一次想要让陈先生收起狐皮纸人符箓,将自己收入袖中,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

    如果不是那个书生还算没丢干净读书的斯文,终究没好意思自报家门,显摆他的家世背景,马笃宜都要破口大骂了,要书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骚墨水。

    书生显然是梅釉国世族子弟,不然言谈之中,流露出来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龄便高中状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户部衙门历练三年后,外放地方为官,他在一县之内种种治理官场弊端的举措。

    是真心想要当个好官,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

    只可惜卸任之后,别说是一把万民伞,只有一地鸡毛的骂名,县衙下属,背地里骂他迂腐,不晓得给衙门争取点好处,光顾着给他们找罪受,地方豪绅也骂他不谙庶务,老百姓也骂,骂他沽名钓誉,劳民伤财。

    某天说到伤心处,又喝多了酒,书生竟是泪水盈眶,顾不得在马笃宜那边假装文豪名士了。

    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讲了讲自己对于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讲了前者的好处,后者的难处。

    书生听了,大醉酩酊,愤懑不已,说那官场上的和光同尘,就已经要不得,若是还要同流合污,那还当什么读书人,当什么官,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就该靠着真才实学,一步步位居中枢要紧,然后涤荡浊气,这才算是修身治国,不然就干脆便别当官了,对不起书上的圣贤道理。

    陈平安笑着说也有道理。

    没有多劝半句。

    不是陈平安觉得道理讲不通,或是觉得书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这类读书人的糟心事。

    陈平安亲眼看过。

    顶着一个国师弟子头衔的吴鸢,最早在龙泉担任县令后,处处碰壁,要说那些大姓大族,难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颗颗和颜悦色的软钉子,偷偷埋在衙署内外,让吴鸢焦头烂额,仕途不顺,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镇,为袁曹两姓的嫡子挪窝,随着龙泉由县升郡,吴鸢当然是顺势从县令高升为郡守,只是陈平安敢断言,吴鸢在大骊朝堂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顺风顺水一时,自然不难,可注定无法顺风顺水一世,其中艰辛,有钱人也好,权贵子弟也罢,一样会觉得糟心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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