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来 >第七百零二章 数座天下第十一
    这位老妪之外,在那拨北游狩猎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个身披鹤氅涉雪而行的光脚道士,大声吟诵着道门典籍《南华秋水篇》,道人手里揣着好些梅花绽放的枝丫,读书间隙,时不时捻下几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从经脉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气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钱见那那老妪和光脚道人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间来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与不断聚拢过来的那拨修士提醒道:“你们只管结阵自保,可以的话,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帮我照看一下书箱。如果情况紧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尽量护着你们。”

    裴钱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而为。”

    既然老妪和光脚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裴钱就得多出几拳了,为人为己都理当如此。行走江湖,道义当头。

    先前她随手击杀那头妖物,救下那拨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随手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该出拳,不念回报。

    至于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恶意,与我裴钱练拳出拳,有何关系?没有。

    裴钱在乎的,只是师父教诲,崔爷爷传授拳法,两事而已。

    老妪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轻女子留在原地的绿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无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丝丝缕缕的森寒之气,这也是老妪没有着急动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妪这种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皑皑洲刘氏子弟,再就是忌惮雷公庙沛阿香一脉的嫡传、以及再传弟子。在这之外,问题都不大。是生嚼、还是红烧了那些运道不济的修士都无妨。除了这两种人,时不时也会有些宗字头门派来此历练,不过多有元婴地仙帮着护道,那就由着他们斩杀些妖物便是,老妪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往往对方也比较有分寸,那拨娇皮嫩肉的年轻谱牒仙师们,出手不会太过发狠,何况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钱转过身,对那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说道:“我只是赶路,没招惹过你们,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认。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杀,也别怨我拳重。”

    老妪笑问道:“看你出拳痕迹和行走路线,好像是在北边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头难不成是别洲人氏?北俱芦洲,还是流霞洲?家里长辈竟然放心你独自一人,从北往南穿过整座冰原?”

    老妪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边那位自家细柳少爷的死敌,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过境南游。若不是担心对方祸水牵引,老妪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几场厮杀,都是六境修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隐藏实力,不过是一个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头片子,必死无疑。

    裴钱说道:“你不用言语试探我的底细。问拳我接,问剑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着急万分,以心声言语道:“前辈,不管真实身份,不妨都以刘氏子弟吓唬对方,不然这场围剿,前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肯定还有众多妖物被这老婆娘驱使。在咱们皑皑洲,刘氏子弟就是最大的护身符,沛宗师与柳前辈,师徒二人,就都是刘氏供奉,前辈习武练拳,大可以伪装成雷公庙一脉的三代弟子……”

    裴钱聚音成线答道:“自有师承,不敢胡说。”

    老修士哀叹不已,不敢再劝。生死一线,哪有这么多迂腐刻板的穷讲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怀疑这位前辈的身份了。

    确实没必要。

    只说那秋水道人,就足够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猎修士。

    皑皑洲的修道之人,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没亲眼见过几位,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水邸报,大多清楚,数目其实并不比北俱芦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说八境、九境武夫宗师,就是名副其实的屈指可数了,远远少于北俱芦洲不说,甚至连那流霞洲都不如。

    皑皑洲的武运,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怜,传说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为一洲武运最鼎盛者的雷公庙沛阿香,早些年还输给了后来失心疯被剑仙拘押起来的王赴愬,北俱芦洲既有曾经跨海问剑一洲的剑修,哪怕顾祐死了,结果还是比皑皑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这让皑皑洲山上修士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加上皑皑洲那位身为修士第一人的刘氏财神爷,数次公开坦言自己的那点道法,至多能算半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这就让皑皑洲修士好像除了钱,就万般不如那个抢走“北”字的俱芦洲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那个身披鹤氅的光脚道人,她曾经在小师兄购买的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见过记载,历史上确有一位山道人,喜欢-吟诵南华秋水篇,赤脚行走天下,传闻头戴一顶道门铁冠,志在以梅花积雪清洗肚肠,刻枯朽白骨为道观,愿将一身道法显化之后,归还天地。常年居无定所,曳杖远游,手中铁杖只需掷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条青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附庸风雅的拦路之徒。

    裴钱哪怕尚未拉开拳架,就已经瞬间心无杂念,当她屏气凝神,开始倾泻拳意,一双眼眸便见异象。

    刹那之间,万物静寂。好像天地间只有一个裴钱,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独她可以行走无碍。

    但是裴钱心知肚明,自己视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光阴长河就此停滞,而是流淌速度,仿佛变得极其缓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阴流水越是趋于静止。

    裴钱独自练拳之后,归根结底,她其实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尝试着让光阴长河好似彻底静止不动,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间,天下武夫,不管谁与我问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无数!

    当然师父例外。裴钱练拳,只是为了追赶师父,从来不会奢望与师父拳法并肩。

    当年游历剑气长城,师父曾经与裴钱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言语,说他要与开山大弟子好好学一学这门神通了。

    师父说起笑话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师父学弟子做什么嘛?

    但是这个曾经让裴钱经常偷着乐、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话,越来越不好笑了。师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还乡,裴钱就觉得这个曾经很能温暖人心的笑话,越来越像一座让她伤心不已的牢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拳将其打烂。先前跨洲远游,放弃御风,选择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钱每次神意圆满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条无形的光阴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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