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涟滟”这个词，梨花就觉得这个词形容自己的眼睛太合适不过了。眼睛是如此美丽的东西，而萎缩的双腿如此丑陋。
梨花最得意的地方就是眼睛。内双的眼睛在大小上通常不占据优势，可自己的眼睛不但大，还有着秋水般的波光。
梨花几乎没有上过学，却喜欢看书。识字后，自己每天都会躺在床上看书。梨花厌恶出门，除非迫不得已。宁可在家中，让妈妈泡杯咖啡，靠一本书消磨一天。
也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例如清明节和中元节。今年的中元节是八月的最后一天。那天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让公墓里来祭扫的人们脸上的泪水模糊不清。
中元节是农历七月十五，传说这一天也是鬼节，鬼门开。梨花木然地看着哭泣的人们。自己没有见过鬼，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如果真的有，那爸爸为什么不托梦来找自己？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他们躺在泥土里，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不知道喜怒哀乐，也不会因为残缺的身体感到耻辱。没有思想就没有痛苦。梨花觉得这对于爸爸来说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爸爸那么要面子的人，赖活着不如好死。
“跟爸爸说再见，下次再来就是清明节了。”
终于要回去了。梨花想道。
不是不想爸爸，记忆再遥远，在自己的脑海中也像自己的发丝一样清晰顺直。闭上眼，他好像就还在身边。所以梨花不想哭泣。
那一天，爸爸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梨花双腿的灵魂也和另一部分撕裂开来，和爸爸一起走了。
把自己的残缺暴露在还活着的人的目光之下，真是煎熬。
妈妈打起伞推着梨花的轮椅向停车场走去。一路上，行人或是怜悯，或是好奇，或是漠然的目光朝自己扫来都带着灼热的温度。
牵着母亲手的小男孩从旁边经过，伸出手指向梨花：“妈妈，那个女的腿怎么了？你看！”梨花看到妈妈对那个小男孩的母亲投去责备的眼神。小男孩的母亲摇摇头，拉着小男孩的手走开。
梨花觉得自己的后背僵住了。潮水一般的沮丧感袭来，没有一丝预兆。身体好像进化越来越小，以便于缩在轮椅中，像婴儿躺在婴儿车里。仿佛那样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看吧，看吧。梨花闭紧眼在心里说道。她们看我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我比他们的眼睛都要好看。
即便过去快十年，梨花还是不能习惯自己的身体。即便很多方面优秀于一般人，那种巨大的自卑感也时不时席卷身体，令人疲惫。
梨花尽量不与任何人对视。
路旁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广告。从疏通下水道到房屋出租，分门别类。不过现在它们都湿透了。纸不但包不住火，也抵挡不了水。
纸真可怜。
停车场旁边的小河岸上的那个男生，还在不断往水里放纸船。纸船被河水和雨水同时侵蚀，飘飘摇摇地在水中前进。这是徒劳。纸船被彻底淋湿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沉入河底。
那个男生的头发被浇的湿漉漉。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呢？梨花看着他想。如果是自己，早就放弃了。
_
“好。”梨花抬起头表示赞同，“你吓到我了，要对我负责到底哦～”
夏彦已经看出了梨花并不是外貌给人的感觉那样纯良无害。古灵精怪的样子反而更惹人喜欢。夏彦想到了邻居家养的一只喜欢调皮捣蛋却装无辜卖萌的小狗。
对付这种小狗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食物吸引它的注意力。
“你的窗子可以直接看到学校操场，是不是经常能看到男生打篮球？之前有没有见过我？”
夏彦以为只不过随口一问，梨花竟然真的认真看过男生打篮球。离球架也不算近——她不会拿望远镜看的吧。
“要不然这一次我带你去学校里看比赛？”
“讲真？你说话可要算数。”
夏彦拍拍胸口：“大丈夫说一不二。”
“嘿嘿嘿嘿嘿～”梨花露出虎牙笑起来。笑声很怪异，听起来像小学女生，还颇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而且嘴咧的有点太开，破坏了梨花脸部的整体协调。
不过夏彦觉得梨花笑的比刚才自己答应做她的朋友时开心。
友谊也是需要培养的嘛。夏彦丝毫不觉得气馁。
“要是敢放我鸽子，我就永远不原谅你！”梨花收起笑容，把两个食指竖起摆在头顶，做出一副eji里小恶魔的表情。
实在是太可爱了。夏彦扶住额头。
出乎夏彦预料的是，作为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接触篮球场的人，梨花竟然很了解篮球比赛的规则。据她说是在看过井上雄彦的几部漫画之后感兴趣才去查的。
井上雄彦？夏彦的兴趣广泛，博而不精。漫画虽然看过一些，但是想记住漫画家的名字比记住漫画困难十倍。经过一番检索，夏彦艰难地说道：“《灌篮高手》？”
“我更喜欢《real》，也是他的与篮球有关的作品。比《灌篮高手》好看也更真实，只是因为题材注定无法大红。”
《real》？这回夏彦的检索库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自己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漫画。
“你好像很喜欢看漫画哦？”
“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都看。嘿嘿嘿～虽然我没上过高中，知道的一定不比你少。”
看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橱，夏彦不打算质疑这一点。
“看不看美剧？”
_
我还会来的。
沈阿姨热情地送到了院门口。夏彦手里捧着失而复得的篮球，在心里这么说道。
夏彦回过头，看着平凡无奇的二层小洋楼。现在自己已经知道哪个窗户属于梨花。夏彦看着那扇窗，玻璃依旧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但是梨花应该在看自己。
夏彦转过头，离开这个由不计其数的小院组成的高档小区。小区的正门被一辆漆成粉蓝色的车横挡住。于是夏彦从侧门回到学校，又在保安大爷的咆哮声中遛回班。只是捡一趟球，没想到捡到了梨花。夏彦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到班里才刚刚下午休。
新学年刚开始时，班里的学习气氛总是很高涨。在这种气氛里，无论是梨花还是别的什么花都得暂时抛之脑后。
解决生理问题之后，夏彦提上裤子，怜悯地看着那几个躲在男厕所不敢出去的男生。
“学委太可怕了。拿着记名册挨个逮。逮到谁就得去老师那补作业。”说话的是最后一排外号大菠萝的男生。大热天依然穿着长袖的秋季校服。夏彦记得他炫耀过趁暑假纹了一个花臂。
“我就语文抄古文没交至于嘛。再说抄写有什么用，跟叠被子一样，真是人生三大无用功之一。”另一个男生说道。
夏彦在旁边听着，心里想，最后一个无用功非写假期作业莫属。
“凶成那样，就算身材好也没人要。”大菠萝一脸愤恨。
夏彦愕然。跟胸有什么关系？
魏宽在旁边劝：“是老师让小真抓你们，她也很无奈啊。”
夏彦洗干净手，走出厕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