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聞言,面上微微帶了絲笑意,但道:“幾時爲難你?你只往難了去出,爲難她便罷。不拘如何,曹子建七步成詩你總曉得,你大可叫她六步成詩。”
一言說得宮人忍俊,敏妃自知他是笑言,因道:“都說曹子建才高八斗,我倒信李姑娘不輸,不過曹子建爲明帝所迫,七步成詩,句句泣血,何其哀也。您不樂意學他,卻要我來唱白臉,這可不能!”卻叫皇帝輕笑,嗤她:“罷罷,你既多心,不用你也罷。滿福兒——”
“萬歲爺?”陸滿福忙貓腰兒上前,他一揚下頜:“筆墨伺候吧。”
“嗻——”他應一聲,迅速着人安排。宮人佈置桌案筆墨,皇帝只望李明微道:“今日本欲叫你作賦以試,不過既提了陳王,說笑也罷,倘再以詩賦相試,與先賢並論,縱你才高,也未免對前人不敬。就寫個字瞧瞧吧,字如其人,倘若文采好,字當也是不差的。”
李明微應是,一時筆墨備好,陸滿福只舔好了筆,請她上前。
李明微雙手接過,望着上好的宣州貢紙,微微凝目。
方要落筆,皇帝卻突道一句:“慢。”
她下意識的擡眸,正與那淺含探究的眼眸相撞,心下驟然一跳,慌忙移開目光。
皇帝看了她一會兒,方慢慢道:“草書,曹子建的《洛神賦》,你若寫的好,朕準你一求,替你自己。”
一語既出,李明微但覺心頭一動,滿身血液都翻涌起來,一時竟不知如何下筆。她自幼琴棋書畫皆得名師教導,隨從蒙立那些年,終日無所事事,便指着這些消磨時間。她本就是天分極高之人,又下功夫,自然已有所成。不過打定主意藏拙,本想隨意交出一副過得去眼的字便罷,卻不料皇帝竟給出這樣的條件。
起筆落字,她終究入了這個圈套。
筆走龍蛇,廣袖飄飛,皇帝眼望着她揮毫潑墨,氣勢恢宏,早非先時畢恭畢敬之李明微,眸中染了一絲幾不可查的深意。果然是有所求,有所求,就好,卻不知,她會求些什麼。
“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最後一筆落下,李明微驀然收手,衣袖漸止,她擱下筆,微微喘了口氣,正欲上前回稟,卻不不知幾時皇帝已然下榻走至案旁,正注目在書帖之上。
她微微福了福讓開,皇帝略站正了些,回顧敏妃:“如何?”
詠絮之才,名不虛傳。
敏妃暗暗點頭,只說得一句:“歎爲觀止。”
皇帝淡淡一笑,看李明微:“虧了你的字,不該叫你寫《洛神》。”
李明微只告不敢,皇帝轉身落座,命陸滿福收起,方又對她道:“可想好了要求什麼?”
李明微一怔,便聽他道:“莫急,總歸是朕允諾,你好好思量一晚,明日過午來養心殿,除踐此諾,朕另有賞。”
李明微拜謝,皇帝也不多言,擺手道:“且去吧。”
她辭出了暖閣,心裏卻開始惶惶的,擡眸頓目之間,但見夜濃如墨,滿目蒼茫,竟不覺一點春意,不知哪來的一隻孤鳥在四方天上盤桓,一圈一圈,哀叫着,終於飛出宮牆,卻落盡了一個更大的牢籠。
紫禁城這樣大,天卻這樣小。
那深藏心底的哀慼終於一層層涌上心頭,層層壓頂,她不由微微發抖,她究竟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