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柿子宋書玉自然是沒有屋子的。
他去和那些個奴役擠的時候,人家都不待見他,嫌他臉上怪,把他趕了出來。
宋書玉黑着臉,可憐巴巴地在房門外傻站着。
一個同他相同衣着的小廝搖頭晃腦,端着一木盆的熱水,進門前打量了他一眼。
“你就是伺候書檀姑娘的吧?我叫福貴兒!”
宋書玉斜着眼瞥了他一眼。
濃眉厚眼,其貌不揚。
宋書玉轉回了頭,沒理他。
福貴兒甚是尷尬,拿手憨憨地摸了摸鼻子,瞧着他那一副冷清的樣子,本來他還想再把他喊進屋裏去的。
得了,他愛去哪去哪兒吧!
伺候了二姑娘還這麼神氣,腦子許是癡障。
福貴兒哼了一聲,自己進了屋子。
宋書玉在門口呆了片刻,又幽幽地回了書檀房門口。
他縮着腿,靠在門框上頭一歪便沉沉地閉了眼。
書檀聽着外面有聲響,心裏一咯噔。這不比在家裏,不比春枝婆婆陪在她身旁的那些時候。
提心吊膽地等了一會兒,她披上外衣,輕輕拿了案上的茶壺,貓着腳走到門口。
藉着光照,外面靜悄悄地似乎沒旁人。
她大着膽子拉開了門。
是單薄又瘦削的脊背,宋書玉支着臉頰,伶仃一人斜倚着門框。
客棧堂中掛着紅色的燈籠,風不知從哪裏鑽進來,吹的燈籠搖搖晃晃。
他的面容一側浸在黑暗裏,一側在昏幽的光線中。
這麼一看,倒也看不到他臉上的疤痕了。
清俊的眉眼,涼薄的嘴脣。清冷的面容,像是初雪略過。
書檀拿手指戳他臉,低着聲音問他“不去睡覺,你在這裏幹嘛!”
他臉上真的如他的面相般清涼。
宋書玉微眯着眼兒,神色睏倦“他們不讓我進去,說我是怪人。”
一副被丟棄的小狗的模樣,可憐巴巴地撓着書檀的心。
近年底的夜晚是透心的涼,書檀不過在外面站了片刻,便開始冷顫。
“……小點聲,跟我進來。”書檀扭頭回了屋。
宋書玉忙起身,把動作放輕了,跟在書檀後面。
書檀把手裏的茶壺擱還在案上,“你就在門口那裏睡,明兒一早悄悄地出去,莫叫旁人看見了。”
書檀從櫃子裏抱出來一牀備用褥子遞給他,又拿了擱置在牀邊的屏風立在她牀邊,隔擋着倆人。
宋書玉鋪開窄小的褥子,在自己身上裹了一層,然後歪側着趴在地板上。
淡雅模糊的屏風裏面,書檀蜷成一團躺着。
宋書玉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見過某個妃子養過的一隻貓兒,也是這麼小,這麼沉沉地成團兒睡覺。
那時候他可喜歡那隻貓兒了,常拿他留着的糕點跑去餵它,看它撒着嬌在他手心裏打滾,又小又軟……
“他們……爲什麼這麼待你呢?”他看着那扇屏風,聲音清朗又溫潤。
宋書玉臉貼着木板,眼裏滿是燭火的碎光。
沒有人回答他,書檀許是睡熟了。
屋裏確實比長廊中暖和的多,又有鬆軟暖和的褥子,宋書玉好久沒這麼安心舒服了,兩眼也開始昏沉,伴着燭火細微的啪啪灼燒,他開始做起了夢……
書檀縮在被子裏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他們爲什麼這麼待她呢?
年幼時書檀受了氣,也曾這般問過春枝婆婆。
那時春枝婆婆笑得慈和又心疼,她拿糙手撫着書檀涕泗橫流的臉蛋,向她陳述着以前。
盧仕亭那時不過窮酸的小秀才,赴京趕考邂逅了秦家女。
秦家人百般勸阻,哪料得秦女萬般情義,竟不管不顧與盧仕亭私奔。
倆人來到汶澧,秦女出錢給盧仕亭找了個安穩營生,本來可以就這麼過一輩子。
秦女懷孕七月有餘,盧家卻又有個賣茶女尋上門來,也挺着個圓溜溜的肚子,手上還牽着個垂髫小兒,樣子嬌羞又惹人憐。
秦女性子又酸又辣,受不得腌臢氣,一時怒下,抓了個賣茶女滿臉花。賣茶女當下腹痛難忍,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才緩過來。
秦女也心灰意冷,獨自搬去偏院,身旁只留了春枝婆婆。
臨近生產之時,盧仕亭卻把春枝婆婆支走了,另外安排了幾個粗壯的婆子和丫鬟在那偏院裏守着。
春枝婆婆不放心,有時便偷偷站在一旁看。
快到月份時,盧仕亭似乎是回心轉意了,成日裏往那間屋子裏鑽,秦家老爺也來過幾次。
不過秦女仍是哭喊大叫,摔杯破盞聲從那間屋裏傳出來,聲音嗚咽悽慘,狀似撕心裂肺之痛。
春枝幾次欲要前去查探,都被一個婆子擋在了外面。
終於一個夜裏有嬰兒啼哭,幾個婆子常常提了個竹筐一個一個的進去,又出來。
許是力氣用完了,秦女也消停了,偏院裏一片沉寂。
兩三個月有餘,夫人終於出來了,一張小臉又黃又白,一雙眼睛又紅又腫,眼底下淡淡的青紫,全然沒了往日的水靈漂亮,像個蔫巴壞了的水蜜桃,性格也像是變了個人般的沉默。
不知如何,秦女和盧仕亭也像是重修舊好,甚至愈發漆膠甜蜜。
日子算是平和地過了兩年,秦女又懷孕了。
這兩年裏,像是春光明照般,盧家老爺盧仕亭面相竟越發紅潤。
本來以爲一輩子的窮秀才,卻不知得了哪位貴人指點,青雲得路,做了汶澧知縣。
後來擡了賣茶女做姨娘,秦女似又醋意橫生,使盡了手段整治賣茶女。
盧仕亭也橫生煩惡之意,愈發對秦女冷眼不理。任她怎麼吵鬧,也冷鼻子冷眼。
與之相反,嬌弱又知曉禮數的賣茶女愈發得他喜愛。
待秦女生下二子沒幾年,一時想不開,秦女就去了……
那他們爲什麼不喜歡我呢?書檀問春枝婆婆。
是啊,兩個人的糾纏恩怨,爲什麼不喜歡她呢。
書檀也忘記了秦氏模樣,只隱隱記得她常抱着書槐從她身前走過,一眼也不留給她。
打她記事,她就被婆子、乳孃們輪着帶了。
春枝婆婆疼惜地摸摸書檀的腦袋,她搖了搖頭。
她也不知道。
明明是骨肉,爲什麼對這麼可愛招人疼的女孩兒不親呢。
春枝婆婆只是猜測,許是秦氏懷她的時候,便是日後悲慘收尾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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