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冷汗津津,臉上就像淋了雨一樣。
冷雨一直在下,啪的一聲冷風打開窗扇,宋書玉猛地睜開眼,擡起頭。
被驚醒了半天,他也沒有回過神,雙眼渙散。
他又夢到她了。
其實這麼些年,他也忘記她的模樣了。
只是她到死時還要同他講的那句話,一直像是帶刺的藤蔓一樣,時不時就要爬出來刺刺他的記憶。
她叫他做個涼薄的人。
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呢?明明當時他還那麼小。
宋書玉眼睛裏像是覆了霧氣一般,頹頹然躺在牀上,過了一會兒被風吹的實在受不住,他又慢慢地起牀,走到窗子旁邊。
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下的格外大,他伸出手去感受滴落在皮膚上的冷雨。
真涼,宋書玉嘴角似乎含笑,他的聲音又輕又冷。
慢慢地合上窗扇,他抹黑坐回牀邊,一時睡意也煙消雲散,再也睡不着了,他就蜷着腿側躺在牀上,一雙黑眼幽幽的睜着,藏在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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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管事的又把書檀喊過去了。
“二姑娘到了。”
管事的佝僂着背,站在祠堂外低聲衝裏頭喊。
盧仕亭背對着她,雙手合在背後,挺拔着身子對着一衆牌位沉默不語。
他昨天顯然是情緒激動過了,等他回去自己消磨消磨此時也倒是冷靜下來了。
“二姑娘。”管事的伸了伸手,矮着身子請她進去。
書檀正琢磨着怎麼開口,老爺卻先起了頭。
“我同常雲已經商議過了,這個月裏擇個良日就把你嫁出去。”
他開門見山,她心裏卻有些複雜。
就算是要把她扔掉,這日子也太快,叫她措手不及。
爲什麼要這樣呢?
她其實一個人活着也不會給他們添麻煩,爲什麼要急着把她嫁出去。
盧仕亭瞥了她一眼,鼻子裏一哼。
他在人事場上滾了這麼些年,看看她的神情,他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朝她走近,聲音低了低。
“本來也不想這麼急着把你送出去,實在是……當年把你送來的秦氏一家前些日子犯了事,全家抄斬了。今年局勢緊,我也不想在這節骨眼上被人挑了刺……以前同秦家留下的痕跡不得不抹乾淨了……”
書檀皺起了眉,沒吭聲。
他又道“不過你也別擔心,怎麼說也是我名義上的女孩兒,要嫁的人也不會是那些不堪入眼的——西城楚家三子,溫良忠厚,你放心便是。”
“不過……”盧仕亭咳了一聲又道“那楚三有個伺候他的丫頭,跟了他倒是多年了,他同我商議,說是娶了你之後也把她擡進去做個妾室。”
盧仕亭神色不自然,那哪是隻擡進去做個妾?
他不自覺地,擡起眼打量了下書檀。
書檀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擡着眼睛看他,神色淡淡。
他被她看得心裏不爽快,摸着下巴,朝她走進道“怎的,你不滿意?”
書檀垂下了眼,“情誼比作曇花,情濃時,是香是盛是烈。可花一旦敗了,明日裏還有千萬朵嬌花候着,我明白這個理兒,不會滿心想着他只要我一人,他納妾便納,我沒什麼不滿意的。”
盧仕亭怔了怔,沉默着點了點頭“你倒是明白……”
“不過,老爺……”
“昨日裏您怨我,我回去後輾轉反側思索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在襁褓裏時候的我是怎麼使着心眼兒叫您失去了妻兒的。”
“你什麼意思?”
“一朵曇花被人摘下,我想您也是站在一旁幹看着,默不作聲的。”
她說的隱晦,秦家同他交易,明明是盧仕亭一手促成的,他結的毒果倒想一股腦兒的全叫她背了去。
像是自己結的網被人戳了個窟窿,盧仕亭此刻惱羞成怒。
當年他惶惶終日,仕途無望,柳氏找上門來,要他收了她們娘倆。
此事惹得秦文君不快,倆人心生間隙,日子又入不敷出,正巧一夜裏,秦侍郎找上他。
盧仕亭還清楚地記着,秦侍郎那一副高高在上又神色輕蔑的樣子,像是寒冬裏的冰碴剌着他的臉皮。
秦侍郎同他道“我見你也終是成不了什麼氣候了,真不知道文君是怎麼瞎的眼……”
盧仕亭低着頭沒言語,其實他都沒細聽秦侍郎嘴裏在說什麼。
他還能同他說什麼,嘲諷和羞辱,不就這些嗎?
卻出乎他意料,秦侍郎嘲諷一會後靜默了半晌,他後來竟問他“給你官做,給你錢花,你和文君我也不管了,幫我個忙你幹不幹?”
“我、我這裏有個見不得光的女娃娃……你給我把她和你娃換了。”
盧仕亭愣了“我哪個娃?”
秦侍郎黑着臉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還有幾個娃?”
柳氏給他生了個常雲,肚子裏還有個此時還沒顯懷……
文君肚子裏卻有個快要生產了,想到這,盧仕亭愣着神擡頭去看秦侍郎。
秦侍郎神色複雜,沒看他“你放心,文君的”
他是良心不安,秦文君臨死的時候那雙淬了毒的眼睛像是還在看着他,日日夜夜叫他煩躁鬱結。
昨天他卻實有點過頭,他也說不好他是怎麼想的。
當時言語裏和着愧疚加虛僞,想着嚴詞厲色來叫書檀心裏愧疚痛苦,好來她來承受他這些年的負擔。
盧仕亭心裏是清楚,可也耐不住她這麼挑明瞭似的揭他爛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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