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凌天沉默了片刻，終於打破了這片寧靜，“閣下，是萬法寺的門人嗎？”</p>
少年笑了笑，道：“沒有頭髮，就一定是和尚麼？”</p>
陸凌天一怔，反問道：“不是和尚，爲何剃度，還穿着僧衣？”</p>
“依你所言，我似乎還真是向佛之人。”少年看着他，似是深思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首，認真道：“可我沒有見過佛啊，你能告訴我，佛在哪裏嗎？”</p>
“呃……這個，真不能。”陸凌天一時啞然，搖了搖頭。</p>
少年嘆息一聲，語氣中似是帶着些許失望，道：“原來你也不知道。”</p>
陸凌天皺眉，心忖道這傢伙腦袋是不是缺根兒，還是佛家中人都那麼喜歡打禪機，說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但對上少年那雙純淨無暇的目光，不知怎麼忽爲自己這念頭感到幾分慚愧。</p>
“那……你在這裏幹什麼？能來到十萬大山這裏，看來閣下也不是一般人啊。”陸凌天淡淡笑道。</p>
少年平靜喜樂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擡頭凝望着四周延綿不絕的幽深山影，道：“我在數山，可被你手上那柄天地神物的煞氣一打岔，忘了數到哪了。”</p>
說到最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唉，又要重新數過了。”</p>
陸凌天臉色一陣古怪，目光愕然地看着他，道：“數…數山？數來幹什麼？”</p>
“我在數這十萬大山，是不是真的有十萬之衆。”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平靜道：“不然我什麼走不出去呢？”</p>
陸凌天楞了一下，隨即皺眉道：“閣下可是拿我尋開心？你既有本事走進來，又如何走不出去？”</p>
“你不懂的……”少年輕嘆一聲，低了低頭，看着足下這片大地，有些出神。</p>
便是陸凌天心性脾氣早被世事磨得堅忍無棱，此刻也幾乎被眼前這個奇怪少年弄得升起幾分許久沒見的火氣，氣道：“你不說，我當然不懂，難道你要我去問佛？”</p>
少年擡起頭望了望他，就像看着一個無知的人，然後認真道：“佛也不懂啊，如果佛懂，我還數來幹什麼？”</p>
陸凌天一時無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了搖頭，這傢伙實在是個怪人，“你又不是佛，怎麼知道佛不懂，況且你這無聊事兒，八竿子跟佛打不上關係。網”</p>
沒想少年聽了他這話，皺眉反駁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佛不懂，再說，我這可不是無聊事呢。”</p>
他看着陸凌天，溫和一笑，目光幽深純淨得如沒有瞳孔一般，墨如穹夜，有些虛幻，又似有些木訥，道：“我數的除了山，還有這一生的寂寞，這個世間，除了我自己，又有誰能懂？”</p>
少年說話的語速並不是很慢，但音調卻有些偏平淡，聽在陸凌天耳邊，似乎每個字之間都有種奇妙的停頓，讓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滄桑感覺，所以少年這句不徐不疾的話，聽在耳邊，竟讓他感覺彷彿已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彷彿一瞬間，凝固了一生歲月。</p>
陸凌天怔怔地看着他，一時竟有些茫然，臉色也慢慢正色起來，少年靜靜地站在那裏，無邊夜色之下，這一個穿着舊僧衣破草鞋的少年，身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氣息，也不如何高大威猛，但他就是那般佇立着，一臉平靜喜樂，目光純淨而深邃，就像站在蓮花盛開的佛國，跳出天地外，不在紅塵中，八方吹不動，遺世而獨立。</p>
陸凌天直了直腰，握着不嗔的手也下意識的緊了緊，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忽覺他那看似木訥目光深處，竟是如此的睿智，彷彿能看穿人心，盡得三乘真昧。</p>
彼此沉默了一會，陸凌天忽然微笑，端正衣襟，反手握着幽煌，平靜道：“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敢問前輩是誰？”</p>
少年眉目一彎，嘴角絆起一絲淡淡卻讓人感到驚豔莫名的笑意，隨後看着他，溫聲道：“我是這片大山的主人。”</p>
四下無聲，一片沉寂。</p>
陸凌天眼中光芒閃爍，沉聲道：“既爲其主，那前輩爲何又說自己走不出去？”</p>
“因爲他們怕我。”</p>
“他們是誰？”陸凌天眼中瞳孔微微收縮，眉頭皺得更緊。</p>
“他們是讓我成爲走不出這片大山主人的人。”少年笑了笑，目光中卻是出現了一絲凌厲。</p>
月光如水，靜靜照人，倒映在陸凌天的臉上，他緩緩道：“他們爲什麼怕你？若然你走了出去，會發生什麼事？”</p>
少年靜靜笑道：“只會發生一件事。”</p>
“是什麼？”</p>
“這個世間，從此便不是世間。”</p>
冷風勁吹胸膛，陸凌天深深吸一口氣，一道極純淨的劍意，就如凝結成柱的光芒一般，在手上那柄古拙長劍單薄的劍身上浮起，冥冥中，彷彿有什麼甦醒了過來。</p>
“你是誰？”儘管已隱隱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他還是忍不住再次問了一聲。</p>
“我是誰？”少年臉色平靜如水，即便面對那道如山劍意，神色依舊純淨分明，彷彿沒有絲毫在意，喃喃地自言一句，忽嘆一聲，看着四周無盡山影，淡淡道：“生來求佛，死後問佛，我此生自以爲可以跳出凡塵外，卻想不到自己這一生……”他微微低頭，深深看着那雙破草鞋所踩着的荒涼大地，笑意更濃，“始終都在此山中。”</p>
陸凌天默默地看着他，劍意更重，煞氣更濃，強大而純淨的浩然氣息，更是完全壓制住了山腰間的這方天地。</p>
少年擡眼，看着他，面上的笑容似乎隱約有幾分期盼之意，笑道：“比起‘老鬼’之名，我更喜歡‘葉明鏡’這個名字。”</p>
葉明鏡。</p>
陸凌天默默唸了一聲，他不知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深意，也不知這名字有着怎樣的過去，更不知這個男子曾經多少輝煌驚天動地，然而在這麼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個讓世間談之色變的絕世妖魔，只是一個數山數寂寞的可憐人，他從來沒看過一個人能如此的孤單，就像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也是與其他人不一樣，他明明活着，有靈覺，有意識，卻分明像個死人一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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