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峻在縣城鍛鍊期間提出的那些發展綱要,放到今天也不落後,可惜觸動了地方利益集團的痛處,唉,苠原何嘗不是?”包育英嘆道。
“再回頭說方晟,”龍忠峻道,“他是很着急的,每到一個地方千方百計抓經濟促發展,整頓吏治,滌清**暗黑勢力,搞得風生水起還有個新名詞叫做‘官不聊生’。這樣做好不好?當然值得肯定。每個地方到他離開時都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城市煥然一新,經濟結構得到根本性優化,但弊端呢?就拿江業新城來說留下了非常大的隱患,之後連續四任還是五任領導幫他收拾殘局,幸好都是黃海系的。所以一個成功的方晟背後需要有一羣默默奉獻的幹部堅持和推動。”
關於這一點白鈺仔細研究大量筆記、資料、會議記錄時也意識到了,甚至有比龍忠峻更深入的思考,遂點頭道:“您指點得對,單打獨鬥永遠不能見容於官場。”
“爲什麼做官不能讓上下級‘怕’?”龍忠峻目光炯炯道,“我不知道導致方晟最後關頭失蹤的真正內幕,但有一點,那就是如果他上位的話,真的會讓很多很多人睡不着覺。當然了,上位者肯定有種種顧忌,爲保持安定團結局面也會作出一些安撫性動作,至少在表面杜絕一言堂現象等等。可是,誰敢把身家性命押在方晟不翻臉基礎上啊?他當副職時替正職做決策;他當正職時副職淪爲助手;他是班子成員時班長指揮不動,他是班長時不聽話的都被踢;上級批評他,上級被拿下;下級想搞他,下級**掉……哪怕他每次都是對的,都會讓人害怕,你們覺得呢?”
理智上龍忠峻是對的,感情上白鈺無法接受,他艱難地辯解道:
“從他任職的地方來看都有迫不得已原因……”
包育英則從另一個角度道:“貪官污吏這麼多,有位強悍震懾力的領導效果就不一樣,比如現在詹印採取‘反腐零容忍’,一年多來拿掉的幹部比過去三年還多。”
龍忠峻笑道:“育英的話不正好從側面印證我說得沒錯嗎?明明詹印可以做得很好的事,爲什麼非得方晟躬體力行?一個人想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很可能所有事都做不好。不過我覺得這些都不是導致他功敗垂成的原因,傳說中京都幾大傳統家族危急關頭拋棄他也不符合邏輯,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因素在裏面吧,我認爲。”
這是事發以來白鈺聽到最深刻、立場最公允的剖析,索性追問道:“請教龍主任,什麼邏輯?”
“其實正治沒有邏輯可言,利益最大化纔是永恆,”龍忠峻道,“我爲什麼說邏輯這個詞,因爲總有人喜歡從歷史事件當中尋找規律,實則都是事後諸葛亮,對於處理現實問題一點作用都沒有。京都傳統家族的邏輯是什麼?方晟上位能夠讓家族利益最大化,至於制衡與約束,家族裏面他始終是晚輩,也在接受那些大人物諄諄教誨中成長的,方晟再桀驁不馴也比如今今上聽話吧?畢竟自家女婿啊,對不對?”
白鈺聽得入神,連連點頭道:“照龍主任的分析,外界傳聞都是假的?”
包育英道:“也不盡然,於家、白家被今上不待見是衆所周知的事實,說明方晟失蹤事件過程中兩家肯定做了手腳。”
“到他們那種層面,有時做就是不做,不做就是做,真真假假難以琢磨,不要以常理忖度他們,也不要以世俗標準評估他們的得失,”龍忠峻如同老禪師一般高深莫測,“再說苠原吧,育英說當前工作很難開展,簡剛牢牢把持住黨委會發現苗頭就強力打壓,你這個經濟鄉長簡直就在打游擊戰?”
白鈺道:“最大的阻力在村幹部——扶貧資金使用分配的既得利益者,改革的結果直接動了他們的奶酪;老百姓容易受到蠱惑煽動,只要拿不到錢怒火一點即燃;在各村羣情洶涌的情況下,黨委會任何順應民意的決定都是對的。”
龍忠峻手指點了點包育英,又點了點白鈺,笑道:“同爲鄉黨委班子成員,得出的結論卻截然相反。育英覺得簡剛是禍患,除掉就萬事大吉;小白卻認爲村幹部纔是阻礙經濟發展的主流勢力,誰對誰錯?”
“換村主任難度也很大。”白鈺道。
“再難也沒換簡剛難,有些情況我不便多說,但至少——我覺得育英給你定的兩年期限內,別想動簡剛!”龍忠峻道,“村幹部那邊倒能想想辦法,這會兒不妨向二位透個信,此次我到苠原蹲點調研有兩個任務,一是貧困狀況真實性調查;二是關於村委會民選問題……”
“啊!”
包育英不由吃了一驚,道,“忠峻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都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溫飽問題都沒全面解決的落後山村搞民選村委會,我認爲不是好主意!小白知道的,那些個村民懂什麼公民的權利義務,瞭解什麼投票的神聖性?一塊肥皂、兩支牙膏就能讓他們改變主意;如果加一包三塊錢的香菸,他敢拍胸脯讓全家都跟着選!”
“小白談談看法。”龍忠峻道。
白鈺稍稍猶豫,道:“以毛嶺村爲例,簡剛的親戚簡功已經當了十多年村主任,幾乎就是村霸。但要發動全村投票選舉,即便不玩任何貓膩全過程公平公正最終當選的還是簡功。”
“這是爲何?”龍忠峻不解地問。
“稍微有點能力的、有號召力的都被簡功排擠到外地打工,或被打壓得不敢說話,村組幹部、村裏大戶都跟他沆瀣一氣,加上山村因地勢影響各組之間隔得比較遠,相互不熟,不投給簡功還能給誰?”
白鈺道。
“你說的是普遍情況,沿海發達地區同樣存在,但目前除了通榆等爲數不多的省份毫無起色外,各地村委會的民選工作搞得如火如荼。京都給壓力,省領導也坐不住了,說經濟工作搞不上去是地理和歷史因素;民選工作大家在同一個起跑線上,沒有理由好講!各市都有試點任務,町水安排了七個工作組,苠原是其中一個——把它列進去背後也有激烈博弈,不多說……”
一口氣說到這裏龍忠峻喝了點茶,停頓片刻道,“困難再大也得解決,不然不會先搞試點。苠原的情況育英說了很多,我也大致有了掌握。我想是不是這樣,先挑個羣衆基礎比較好、村委會工作比較紮實、村主任影響力相對弱些的作爲試點?只要成功一個村,接下來全面鋪開就容易些了。”
白鈺沒吱聲,包育英斟酌一番道:
“那就放到蘆溝村!一方面是我的蹲點村,我在那邊說話還算管用;另一方面兩頭豬事件後原村主任撤掉了,臨時負責的威信不夠,鄉里意見也沒統一,正好利用民選機會遴選出村民們滿意的村主任。”
龍忠峻喜道:“不就有了突破口嗎!小白什麼想法?”
白鈺是有不同想法的,但包育英已說出蘆溝村,不便反對——自己才幾斤幾兩,竟在市領導面前拆包育英的臺?
“贊成包主任的意見。”白鈺道。
龍忠峻拍拍包育英的肩:“人大就負責選舉工作,老弟啊,這付擔子要交給你了。”
包育英滿臉苦笑:“就知道你主動請纓到苠原準沒好事,行,我這把老骨頭跟着再折騰一回!”
“怎麼是老骨頭呢?”龍忠峻正色道,“上週去省裏遇到那個人了,也談到你……”
“噢?”
包育英下意識瞥了白鈺一眼,白鈺會意主動告辭而出。
第二天上午龍忠峻和兩名工作人員來到鄉府大樓亮了下相,婉拒了簡剛召集鄉領導們做專題彙報的建議,在包育英陪同下直奔蘆溝村。
看着車子駛出大門,簡剛面色陰沉地撥通一個號,低聲道:
“……請問市正調室龍忠峻什麼來頭?跟包育英是不是一夥?準備在苠原搞啥名堂?”
對方似乎說了很多,簡剛並不認同,耐着性子聽完繼續說:
“苠原的情勢自打白鈺空降後有點亂,他一會兒一個點子,包育英呢在旁邊搖旗助威,人心不穩是個大問題!我不怕民選村委會,憑他們幾個在苠原反不了水,但利用民選機會找其它碴兒的話,那就麻煩了!”
對方很簡單地說了幾個字,簡剛面露喜色,道:
“對,把姓包的弄走,越快越好!這件事麻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