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蜀山懸劍傳 >第五百一十八章 顏體真傳
    倒瀉銀河事有無,掀天濁浪只須臾。

    人間更有風濤險,翻說黃河是畏途。

    ——《渡黃河》宋琬(清)

    ……

    見白復能從‘永字八法’中悟出劍法,足見白復已將其融會貫通。

    於是,顏真卿從歐陽詢的書法論著《八訣》、《傳授訣》、《用筆論》、《三十六法》講起,一直講到張旭傳給自己的“十二筆意”——“平、直、均、密、鋒、力、轉、決、補、損、巧、稱”:

    “一、橫,皆須縱橫有象;二、直,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三、均,間不容光之謂。

    ……

    十一、巧,欲書先預想字形,令其平穩,或意外生體,令有異勢,是之謂巧;十二、稱,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使大,兼令茂密,所以爲稱。”

    ……

    顏真卿道:“歐陽詢大夫和虞世南大夫的楷書,代表着大唐書法的法度。

    這兩位大夫的書法,都是從羲之先生的書法裏脫胎出來的,其中歐陽詢漸漸變體,虞世南則一生恪守王羲之的道統。

    歐陽詢的字,法度森嚴,起筆收筆、間架結構,一絲不苟。每一筆筆鋒不向外放,常向內收。細看時,筆筆皆有控制,無羲之先生的信手拈來,自在隨性。

    在張長史看來,自我控制反而成爲創造一途最大的阻礙,將運筆的規則徹底內化,忘卻規則束縛,道法自然才應是書者的追求。

    要挑戰書道的極限,就要從癲狂、從迷醉裏、從偶然裏找突破,而這一切,就要先進入《莊子·大宗師》中,復聖顏回所云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的狀態。

    這種狀態亦稱爲‘坐忘’,除了禪定之外,也可以通過酒來推波助瀾。

    飲酒可以助興,可以幫助飲者掙脫束縛,忘掉規則,陷入物我兩忘、天人合一之境,喚出真性情,揮灑成文。對張長史、李太白等飲中八仙而言,飲酒未必是貪杯,而是人神對話的‘方便法門’。”

    ……

    在和白復一問一答中,顏真卿把張旭關於學書之要領,運筆之方法和古今之異同,以及顏真卿本人之心得,或敘述,或解釋,或比喻,娓娓道來,無不切入書法之要。

    顏真卿道:“自此得攻墨之術。於茲七載,真草自知可成矣。”

    白復聽罷,不禁欣然神往。這最終的領悟,必然是頓悟。可以想象,顏真卿開悟時的悲欣交集。

    ……

    顏真卿對白複道:“白少俠,待諸般法門瞭然於胸後,你可進一步臨習歷代名家書帖。然後,將這些法門徹底忘掉,睹物思情,隨心應手,方能遨遊翰墨。”

    白復奇道:“真傳道法不是應該牢記嗎?爲何大人讓我忘掉?”

    顏真卿笑道:“孺子可教。難怪裴將軍會將一生絕學傳你。

    羲之先生的‘永字八法’也好,歐陽詢大夫的《八訣》、《三十六法》也好,這些論著都是書法大師們所創的書寫規則,也是書法一途的入門功夫。這些功夫需要收拾入門,刻苦習練,打下堅實基礎。

    這是學書法的第一個坎,這個坎就會將很多意志不夠堅定之人淘汰出局。

    然而,一旦基礎打牢,就需要將書寫規則徹底內化,要求書者忘卻這些規則,不被這些規則束縛,甚至突破這些規則。正所謂‘外化於行,內化於心’。

    否則,你只能是某一流派最好的傳承者,而不是開宗立派的創造者。這是學書法的第二個坎,也是最難的一個坎。一旦闖過,便魚躍龍門。

    不破不立。

    第二個階段,就是一個忘卻的過程,只有從規則中擺脫出來,將規則相忘之至,才能出新意於法度中,寄妙理於豪放外。”

    “那如何立呢?”白復追問道。

    顏真卿微微一笑,道:“人非草木,皆可成聖賢。本心,就是溝通天地、獲得智慧的橋樑。吾心即宇宙,天地奧妙,只問於心,不用外求。”

    此番言語振聾發聵,白復想到自己在少林寺聽空見方丈傳法“心語道斷,心行處滅”,也是這般寓意。

    歷代少林高僧通過修禪,內觀本心,也能或遠或近抵達智慧之海、須彌之山,從佛學寶庫中汲取養分,一點一滴澆灌菩提之樹。

    只有發現真正束縛自己的力量乃是內心的慾望時,纔會真正領悟天道或佛法。

    ……

    接下來數日,白復足不出戶,將自己關在屋裏苦練。

    數日後,顏真卿取來一張石碑拓片,拓片上的字跡是小篆,渾雄似鐵,外拙內秀。

    顏真卿道:“白少俠,你可知這是誰的字跡?”

    白復搖頭笑笑。

    顏真卿道:“此乃始皇帝的嶧山刻石,書寫此篆的乃是大秦宰相李斯。”

    白復接過書帖,仔細端詳。這些篆字起筆藏鋒,行筆正鋒,收筆回鋒,法度十分嚴謹。轉圓活的曲筆和挺拔沉着的直筆交互爲用,縱橫牽掣,鉤環盤紆。

    書如鐵石,勢如千鈞強弩。白復只覺李斯內心篤定,當年蘊含在手腕間的力道,隨時可以通過眼前的這幅拓本復原。

    顏真卿道:“這些文字乃是李斯應始皇帝旨意而作,就是要將始皇帝的豐功偉績刻在石上,永世流傳。”

    那日舞劍,你最後一招應是刀法。今日我們聊聊碑刻、篆刻。

    碑刻、篆刻源於書法,又跟書法有很大不同。

    一副字倘若用於刻碑,書者在書寫時,就要想到石頭的質感和刻工的手法。不僅要想到筆墨濃淡,還要想到石屑的飛揚。

    而刻工,也要對書者的風格特點了如指掌

    這是大唐書法的另一個分支——金石之學。

    我們讚歎一個人的字具有金石感,就是從他的筆畫間看到了刀刻的力度。筆鋒的力量可以傳遞給刻刀,刻刀的力度也可以印刻出筆鋒。

    如果說,書法讓文字有了靈魂,那麼,堅硬的刻石,就讓文字有了骨骼和筋肉。”

    石頭再堅硬也比不上刻刀的鋒利,刀刃凌厲的進攻,破解了石頭頑強的防守。

    比刀刃更銳利的,是柔軟順滑的毛筆。筆鋒筆鋒,筆的刀鋒。

    正所謂,天下至柔馳騁天下至剛!”

    白複眼前一亮,這不正是自己從吳道子畫作中悟出來的功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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