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船上看過去,舉目皆市集,行人川流不息,一眼望之不盡。
何子虛立於甲板之上,容色平靜,緩緩打量那喧鬧繁華的碼頭,柔聲道:“果然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程子佩掩脣嬌笑道:“就你慣愛掉書袋。”
她是隱谷太乙書院掌院程飛的女兒,更是“子”字輩的小師妹,備受大家寵愛。
說起話來自然隨便。
“船隻停泊城陵磯,均靠幫派勢力。”
司馬正向何子虛介紹道:“爲爭泊位,打碼頭之風盛行,有時僅爲一船之地動武,甚至不惜搏命。是故繁華之下,污濁遍地,皆因利字當頭。”
何子虛身膺重任,身爲隱谷江陵主事,他受命參謀與支援。
江陵乃是長樂公南宅所在,隱谷連接南北的重要情報樞紐。
隱谷授命他居中協調各處,全力相助。
不過,他還從更高層接到了一份密令。
這份密令,不必告訴何子虛。
何子虛嘆了口氣。其實他話裏有話,史記貨殖列傳載有諺雲: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風沙就是不死的千金之子,如今就在市中。
他的憂心正在於此。
可惜無法宣之於口。
隱谷對風沙的敵視並未因風沙娶青娥仙子而有所消泯,反而愈演愈烈。
他此來用不着司馬子正親自護送,偏偏人家如此上心,恐怕別有目的。
司馬正笑道:“芸芸衆生,蠅營狗苟。一生到頭也不過飛逐尺寸之腐地,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不乏樂在其中,甚至樂不可支呢!”
何子虛看他一眼,毫不客氣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你就是喫得太飽,穿得太好,站得太高,俯視着芸芸衆生,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司馬正臉色微變,勉強笑道:“師兄教訓的非常是,師弟我謹受教。”
何子虛不吭聲。
任誰都聽得出這是敷衍。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司馬正一語雙關道:“正因鷸啄蚌肉果腹,蚌箝其喙保命,兩者皆是身不由己。若不超脫,便是鷸蚌。漁翁放之君子,不放諒之。畢竟漁翁也要喫飯的是不是?”
他心中終究不服、更不爽,實在忍不住出言駁斥。
何子虛聽出他話裏的弦外之意,輕描淡寫地問道:“看來子正師弟自比漁翁,那麼現在誰是鷸,誰又是蚌呢?”
司馬正沒想到他這麼敏銳,乾笑掩飾道:“我隨口一說而已,師兄不必當真。”
何子虛暗自嘆氣。司馬子正心高氣傲,而且非常沉不住氣。這就還想當漁翁?
別漁翁當到最後被蚌夾斷了手,被鷸啄瞎了眼。
……
如今正值航運高峯,通過城陵磯的船隻非常多。
長江上下游入洞庭的船隻,洞庭入長江的船隻。
三條水道皆排得密密麻麻,長到一眼望不到頭。
嶽州氣候又非常炎熱,南風鬱蒸,十月猶單衣。
雖然立秋,卻剛過末伏,尚未處暑。
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
乾等着排隊,真叫人等着心焦燥狂。
無論船隻上,還是碼頭上,似乎每個人都憋着火氣。
突然之間,火氣爆了。
開始有人成羣結隊地追逐鬥毆。
這點火星旋即爆燃,迅速席捲。
整個碼頭陷入一片混亂。
到處都有人在械鬥。
從碼頭打到街上,又從街上打到巷裏。
少則三五人,多達上百人。
喊殺聲震天響,宛如戰場。
亂成這樣,自然沒人負責引船入泊位。
本就擁擠的航道立時堵塞。
城陵磯魚龍混雜,幫會橫行,打碼頭已經成爲習俗。
小規模的鬥毆根本是日常,三不五時來上一次。
哪怕大規模的械鬥,每年也會有那麼一到兩回。
每次過後,碼頭地盤的歸屬都會發生變動。
常跑這條水道的人早就習以爲常。
市集上的人更是不慌不忙,甚至都沒收攤。
饒有興致地隔岸觀火。
別看市集距離碼頭近在咫尺,碼頭上打得再厲害,那也不會打過來。
因爲碼頭都是由幫會掌控,規矩嚴厲着呢!
哪怕打瘋了也沒人敢壞規矩。
可是,這次似乎與以往不同。
一直亂到晚上,官府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別說軍隊,連衙役都沒過來。
市集之中更冒起了幾處火光。
月照之下,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連嶽州都看見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民間恐慌,各方高層更是驚詫莫名。
別看那些個幫會平常威風八面,其實只是各方勢力養得狗。
搶碼頭歸搶碼頭,冒了火會燒了貨,燒貨就是砸主人的鍋。
鐵定被主人燴成一鍋狗肉湯。
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絕先生負手樓閣,靜靜觀望。
有隨從近身道:“經查,燒得都是三河幫嶽州分堂的倉庫,定是人爲。貨物損失慘重,粗略估計,價值十數萬貫。放火之人非常精細,未曾殃及其他。因由待查。”
一貫就是一千錢,一萬貫就是一千萬錢,十萬貫就是一億錢。
十數萬貫就是一億多。
最關鍵,這些並不是嶽州分堂的貨物,是別人寄存在嶽州分堂的倉庫裏。
自然是要賠的。
隨從略微一頓,問道:“是否介入?”
絕先生沉默少許,搖頭道:“也算好事。起碼順風號一時半會兒進不來了。”
又轉頭問道:“有風使君的消息嗎?”
隨從緊張起來,謹慎回道:“估計應該回順風號了,否則順風號不會離開。”
“估計?應該?”絕先生冷冷道:“老夫估計你應該快死了。”
隨從哆嗦一下,大聲道:“職下這就親自去查,仔細地詳查。”
絕先生叫住他道:“君山艦隊那邊怎樣了?海冬青還扛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