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業建在那孟諸西北玄都山腳下,面朝大澤背倚羣巒,不過一處三進帶小花園尋常院落,並不起眼,勝在十分雅緻幽靜。
“老哥哥,近來可好。”陌離提着一隻荷葉小包,欣欣然跨進了那別業大門。
“哎呀,陌兄弟。”門房老周見到陌離,一瘸一拐衝過來,滿面歡喜、一把拉住,“有日子不見啦!”
“方纔在那渡口撞見一麻臉漢子,見他那鱸魚十分新鮮,要了兩尾。突然想念老哥哥手藝,便折過來討杯酒喝。來得唐突,老哥哥勿怪啊。”
這老週數年前去漠北行商,路經那窮婁山時遇上雪流沙,丟了貨物不說,還折了一條腿。
是陌離將他自那雪堆中扒了出來、撿回一條命,一路延醫用藥送到帝都,還悄悄替他賠上了本錢。
老周原有一子,素日遊手好閒,聽聞此事之後,恐被老頭拖累,竟連夜悄悄跑了。老周再無依靠,好在還有幾分人緣,託人情在這別業中謀了門房雜役的差使,淒涼晚景中好歹有了個立腳之地。
陌離每次返回帝都,但得大塊工夫,便會來他處盤桓、與他作伴。這老周頗喜食魚,也會做魚,見陌離手中兩尾鮮魚猶在那“頗頗”掙扎,趕緊接了過去,置於面盆清水中。
“哪裏話陌兄弟啊,我這裏,你只甚時想、便甚時來!”
老周環顧下室內:“哎喲,酒不夠了,我這便去沽。二里地外那小酒肆打出招牌,誇口說他們家新上的菖蒲酒是‘迎風香三裏’,我卻沒有聞到。”
“也不知道是近來這風皆不往我這裏吹啊,還是那多出的一里地被誰偷了去?今日正好去看看。”
陌離知道他性情,哂然一笑,並不阻攔,任他拖着一條腿哼着小曲逶迤去了。
見老周走遠,陌離卻向院內行來。那滿院梔子正在怒放,濃香撲鼻。陌離一邊玩賞園中秀色,一邊留神那幾間客房,卻並未發現有人入住痕跡。
“這卻奇怪了,莫非那女子住在了後院罩房之內?”
陌離尋到那耳房旁小門,門上竟上了鎖。自那門縫中也窺不見什麼。
陌離繞着院子又轉上數圈,角角落落俱看了看,並無收穫。
耳聽得老周已在門外吆喝:“陌兄弟,哥哥今日沽了二斤酒,你可不許再找藉口推脫了,甚時候喝完,甚時候許你離開。”
陌離趕回門房,老周已在那裏安排杯箸。他竟還切了一大盤上好滷煮羊腱子,備了幾個時鮮小菜,一邊往桌上擺,一邊笑哈哈說:
“陌兄弟,你知道嗎,到了那小店,我問他啥叫‘迎風香三裏’啊?”
“那小二倒着實機靈,一眼竟看出我是找茬來了,隨口便說:這‘迎風’是這酒名,這‘三裏’呢,卻是嘴裏、肚裏和夢裏。”
“嘿,他這一說,我便喜歡上他了。於是接着問:你小子這腦子,陀螺做的吧,轉得恁快?你猜那小子怎麼說?”
“他說:我滿腦子腱子肉,從來不轉筋,只一動便慢不下來。一邊指着這滷煮:您切二斤回家試試,保您喫過之後也是滿腦子這腱子肉。這不,我就切了些。”
轉身提起那兩尾魚:“陌兄弟,多喫點肉,腦子不轉筋啊哈哈,我拾掇那魚去。”
“你且去,我先讓腦子轉下筋,等陣好見識這腱子肉的奇效。”
“哈哈哈……”
那羊腱子滷得爛熟,香黏中微微彈牙。
不知那小店用了什麼佐料,野蠻辛辣間竟爆出縷縷酸甜,陌離初時極不適應,然而數塊下口之後便對這味道極是神往。
那酒雖是村酒,卻確是十分醇厚,伴隨菖蒲異香,入口即化。
兩人觥籌交錯,不覺已至戌時,皆是微醺。
“老周,這宅院莫非現在竟只你一人住?”陌離見院內並未點燈,問那老周。
“原有幾個小廝、僕婦,月前不知何故皆被調去他處了。這院原也不大,只偶爾祁東家過來歇息。沒客人時,我一個人伺候着儘夠了。”
“哦?偌大元益豐,竟沒有一個客人住到此處?祁東家上次過來,卻是什麼時候?”
“嗨,那做客商的哪個不喜繁華,商行在城中原有數處客棧,誰願來這荒僻之地啊。祁東家上次過來,十數日了吧,他也來得極少。”
“我倒覺得此處甚是清靜,花木生香、夏蟲呢喃,更有老哥哥這樣一個妙人,令人心中歡喜。來,來,來,你我浮一大白!”
“哈哈,陌兄弟,你莫非竟想留下與我一起坐這門房?那可不行,你休要搶了老哥哥的飯碗……”
兩人又飲得幾輪,那菖蒲酒後勁上涌,老周已不勝酒力趴在小桌上不願動彈,嘴裏兀在嘟噥:
“坐門房,坐門房……腦子沒轉筋,屁股轉了筋……走不動咯。慶兒,你在哪裏,在哪裏……緣何不來看看爹爹”
“慶兒”乃他那不肖子小名。
如豆燈火下,陌離擡眼四顧,這小小門房猶如枯井,四壁蕭然,破牀之上竟連被褥也無,倒是那沽酒的葫蘆在燈下發出油紅色亮光。
見這番光景,陌離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哀傷。
他幼年失怙,與老周相識近十載,雖以兄弟相稱,卻在心底待這老周如父。
這父親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不知歸處,表面上戲謔忘憂,內心裏卻是何等蒼涼寂寥?
生而爲人,任你如何驕狂苟且,如何遊戲高標,終是難逃那杳杳天道、昭昭常倫,不過造物之玩偶、情志之軀殼罷了。
心中感慨,不覺又多飲了幾杯。
便在陌離恍恍惚惚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呼,那慘呼夾雜在林濤之中,若有如無,覓時便不知所蹤。
盡力去聽,竟不止一聲,而是一片。分明處如根根鋼釘穿腸入骨,飄渺處如瀟瀟夜雨寒意攏身,陌離酒意大減,不覺起身望那院深處行去。
天上月似蛾眉,時明時暗,那呼聲卻忽遠忽近,林梢花底皆有餘音,似將那小院包裹。陌離直奔耳房旁小門,那鎖並無人動,後罩房中黑悄悄一點動靜也無。
“這卻奇怪了,這聲音何處來?”
陌離搜尋一圈,回到門房,那老周已是歪倒在地。
陌離將他扶起,他卻擡了擡眼:“又來了,這百鬼夜哭我好端端在這,你卻哭甚……不如來與我,與我飲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