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棄天行道 >第二十九章 別業
    那玄都別業名義上是元益豐商行所有,實則祁無傷私產,只偶而用來集會議事、招待遠客。

    別業建在那孟諸西北玄都山腳下,面朝大澤背倚羣巒,不過一處三進帶小花園尋常院落,並不起眼,勝在十分雅緻幽靜。

    “老哥哥,近來可好。”陌離提着一隻荷葉小包,欣欣然跨進了那別業大門。

    “哎呀,陌兄弟。”門房老周見到陌離,一瘸一拐衝過來,滿面歡喜、一把拉住,“有日子不見啦!”

    “方纔在那渡口撞見一麻臉漢子,見他那鱸魚十分新鮮,要了兩尾。突然想念老哥哥手藝,便折過來討杯酒喝。來得唐突,老哥哥勿怪啊。”

    這老週數年前去漠北行商,路經那窮婁山時遇上雪流沙,丟了貨物不說,還折了一條腿。

    是陌離將他自那雪堆中扒了出來、撿回一條命,一路延醫用藥送到帝都,還悄悄替他賠上了本錢。

    老周原有一子,素日遊手好閒,聽聞此事之後,恐被老頭拖累,竟連夜悄悄跑了。老周再無依靠,好在還有幾分人緣,託人情在這別業中謀了門房雜役的差使,淒涼晚景中好歹有了個立腳之地。

    陌離每次返回帝都,但得大塊工夫,便會來他處盤桓、與他作伴。這老周頗喜食魚,也會做魚,見陌離手中兩尾鮮魚猶在那“頗頗”掙扎,趕緊接了過去,置於面盆清水中。

    “哪裏話陌兄弟啊,我這裏,你只甚時想、便甚時來!”

    老周環顧下室內:“哎喲,酒不夠了,我這便去沽。二里地外那小酒肆打出招牌,誇口說他們家新上的菖蒲酒是‘迎風香三裏’,我卻沒有聞到。”

    “也不知道是近來這風皆不往我這裏吹啊,還是那多出的一里地被誰偷了去?今日正好去看看。”

    陌離知道他性情,哂然一笑,並不阻攔,任他拖着一條腿哼着小曲逶迤去了。

    見老周走遠,陌離卻向院內行來。那滿院梔子正在怒放,濃香撲鼻。陌離一邊玩賞園中秀色,一邊留神那幾間客房,卻並未發現有人入住痕跡。

    “這卻奇怪了,莫非那女子住在了後院罩房之內?”

    陌離尋到那耳房旁小門,門上竟上了鎖。自那門縫中也窺不見什麼。

    陌離繞着院子又轉上數圈,角角落落俱看了看,並無收穫。

    耳聽得老周已在門外吆喝:“陌兄弟,哥哥今日沽了二斤酒,你可不許再找藉口推脫了,甚時候喝完,甚時候許你離開。”

    陌離趕回門房,老周已在那裏安排杯箸。他竟還切了一大盤上好滷煮羊腱子,備了幾個時鮮小菜,一邊往桌上擺,一邊笑哈哈說:

    “陌兄弟,你知道嗎,到了那小店,我問他啥叫‘迎風香三裏’啊?”

    “那小二倒着實機靈,一眼竟看出我是找茬來了,隨口便說:這‘迎風’是這酒名,這‘三裏’呢,卻是嘴裏、肚裏和夢裏。”

    “嘿,他這一說,我便喜歡上他了。於是接着問:你小子這腦子,陀螺做的吧,轉得恁快?你猜那小子怎麼說?”

    “他說:我滿腦子腱子肉,從來不轉筋,只一動便慢不下來。一邊指着這滷煮:您切二斤回家試試,保您喫過之後也是滿腦子這腱子肉。這不,我就切了些。”

    轉身提起那兩尾魚:“陌兄弟,多喫點肉,腦子不轉筋啊哈哈,我拾掇那魚去。”

    “這老周雖時運不濟,活得倒甚是灑落,竟比我還愛玩笑。與他相處,頹唐一掃、神清氣爽,果然是個妙人。”陌離心想。

    “你且去,我先讓腦子轉下筋,等陣好見識這腱子肉的奇效。”

    “哈哈哈……”

    那羊腱子滷得爛熟,香黏中微微彈牙。

    不知那小店用了什麼佐料,野蠻辛辣間竟爆出縷縷酸甜,陌離初時極不適應,然而數塊下口之後便對這味道極是神往。

    那酒雖是村酒,卻確是十分醇厚,伴隨菖蒲異香,入口即化。

    兩人觥籌交錯,不覺已至戌時,皆是微醺。

    “老周,這宅院莫非現在竟只你一人住?”陌離見院內並未點燈,問那老周。

    “原有幾個小廝、僕婦,月前不知何故皆被調去他處了。這院原也不大,只偶爾祁東家過來歇息。沒客人時,我一個人伺候着儘夠了。”

    “哦?偌大元益豐,竟沒有一個客人住到此處?祁東家上次過來,卻是什麼時候?”

    “嗨,那做客商的哪個不喜繁華,商行在城中原有數處客棧,誰願來這荒僻之地啊。祁東家上次過來,十數日了吧,他也來得極少。”

    “我倒覺得此處甚是清靜,花木生香、夏蟲呢喃,更有老哥哥這樣一個妙人,令人心中歡喜。來,來,來,你我浮一大白!”

    “哈哈,陌兄弟,你莫非竟想留下與我一起坐這門房?那可不行,你休要搶了老哥哥的飯碗……”

    兩人又飲得幾輪,那菖蒲酒後勁上涌,老周已不勝酒力趴在小桌上不願動彈,嘴裏兀在嘟噥:

    “坐門房,坐門房……腦子沒轉筋,屁股轉了筋……走不動咯。慶兒,你在哪裏,在哪裏……緣何不來看看爹爹”

    “慶兒”乃他那不肖子小名。

    如豆燈火下,陌離擡眼四顧,這小小門房猶如枯井,四壁蕭然,破牀之上竟連被褥也無,倒是那沽酒的葫蘆在燈下發出油紅色亮光。

    見這番光景,陌離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哀傷。

    他幼年失怙,與老周相識近十載,雖以兄弟相稱,卻在心底待這老周如父。

    這父親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不知歸處,表面上戲謔忘憂,內心裏卻是何等蒼涼寂寥?

    生而爲人,任你如何驕狂苟且,如何遊戲高標,終是難逃那杳杳天道、昭昭常倫,不過造物之玩偶、情志之軀殼罷了。

    心中感慨,不覺又多飲了幾杯。

    便在陌離恍恍惚惚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呼,那慘呼夾雜在林濤之中,若有如無,覓時便不知所蹤。

    盡力去聽,竟不止一聲,而是一片。分明處如根根鋼釘穿腸入骨,飄渺處如瀟瀟夜雨寒意攏身,陌離酒意大減,不覺起身望那院深處行去。

    天上月似蛾眉,時明時暗,那呼聲卻忽遠忽近,林梢花底皆有餘音,似將那小院包裹。陌離直奔耳房旁小門,那鎖並無人動,後罩房中黑悄悄一點動靜也無。

    “這卻奇怪了,這聲音何處來?”

    陌離搜尋一圈,回到門房,那老周已是歪倒在地。

    陌離將他扶起,他卻擡了擡眼:“又來了,這百鬼夜哭我好端端在這,你卻哭甚……不如來與我,與我飲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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