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盛星帶着我,站到了角落的樹蔭下,遠遠地望着徐全安的墓碑。
我感覺他正在爲了徐全安的死亡而悲傷。
即使他不說,我也能夠想象得到。好歹做了這麼多年的父子,我比他所以爲的更加了解他。如果徐全安仍然活着,想來徐盛星是絕不會爲其傷心的,他只會爲徐全安的不幸而拍手稱快。惟獨徐全安已經死去,徐盛星才能夠將其作爲父親而接受,並且爲死去的父親而哀悼。他就是這麼一個別扭且矛盾的男人。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忽然說了一句,又沉默下來。
我等待着他繼續說下去。如果他不是沒有其他聽衆,是不會起這個話頭的。而我願意做他的聽衆。
片刻後,他重新起了話頭,“我父親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在這裏用的稱呼是“我父親”。他以前與我提及徐全安,總是用“你祖父”這個稱呼。
他之後所說的,是他童年記憶中的徐全安。
我的父親是徐盛星,徐盛星的父親是徐全安,而徐全安自然也有父親,名叫徐言古。
徐言古是河狸市某個二三流地下組織的第一任領袖,他符合人們對於地下組織領袖所有的非浪漫想象。冷酷、偏執、瘋狂,從不吝於動用暴力,對家庭內部也採取高壓態度。他爲自己的兒子徐全安強硬地安排了今後的人生,也即是成爲“第二個他”。而這安排則遭到了徐全安的強烈反抗。
在徐盛星還在上小學三年級的時期,徐全安仍未接班。儘管出身於這種家族,徐全安卻是個愛好和平的人。他性情溫吞,喜歡看書和音樂,尤其喜歡站在陽臺上吹口琴。每每吹奏新曲子,就要拉着年紀還小的徐盛星詢問感想。徐盛星卻向來不喜歡做這種評委式的工作,屢屢故意打擊他。他反而信以爲真,暗地裏對着同一首曲子反覆練習不知道多少遍。
然而在此期間,徐言古的強迫卻並未中止。而徐全安則與日後的徐盛星截然不同,非但沒有靈能,還自小體弱多病,根本不具備逃離這種家族的條件。但或許是內在堅定,或許是被兒子看着,他始終不曾認輸。甚至還時常對兒子這麼強調:“我絕不會繼承那種骯髒的位子。我的人生由我說了算。盛星,你也是,去自由地生活吧。一定能夠迎來這種機會的。到時候,我也會支援你的。”
誰也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機會”是指什麼,說不定僅僅是徐全安的自我安慰而已。但僅僅一年半以後,這個機會就來了。
徐言古死了。
“他是被殺死的。”徐盛星說,“被我父親所殺。”
據他所說,一天傍晚,他放學回家,卻聽到地下室有古怪的動靜。當時他與家人們住的是獨棟別墅,所謂的地下室其實就是自家車庫。他好奇地過去看了看,結果發現徐言古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雙眼瞪得圓圓的。而徐全安則一言不發地站在屍體的旁邊,腳下踩着有奇怪花紋的地毯,面無表情地看向了徐盛星。
當天,徐盛星受此衝擊,覺醒了靈能。
但,徐言古的死,卻沒有使得徐全安過上清白的生活。
相反,徐全安主動地接過了自己父親的位子,成爲了那個地下組織的領袖。
徐全安好像在那傍晚徹底變了個人,彷彿徐言古的靈魂接管了他的身體。他變得冷酷、偏執、瘋狂,從不吝於動用暴力,對家庭內部也採取高壓態度。他同樣爲自己的兒子徐盛星安排了今後的人生,而無需多言,徐盛星根本不可能聽天由命。並且與徐全安不同,徐盛星身爲靈能者,有着足夠的追求自由的條件。
之後的事情,就與徐盛星曾經對我說過的一樣了。他離家出走,自己賺錢生活,找到工作,結婚生子。直到成爲了今天的他,這個凝望着自己父親的墓碑的他。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他緩慢地說,“但是,我也曾想過,如果他真的踐行了諾言,過上了清清白白的生活,成爲了清清白白的父親,那麼”
那麼那麼如何呢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彷彿對於那種生活的想象力,也早已被某隻手掌從他的心裏盜走了。
無論徐全安是不是蟻之主,他都已經死了。
但是我的目標仍未消失。我想要的是退轉藥的主材“蚯蚓的眼球”,它應該還在蟻羣組織的某處纔對。我必須將其找出來。
自那以後,又過去了兩天。
我一邊在都靈醫生那邊學習退轉藥前期配置環節的技術,一邊委託無人機幫助我留心相應的情報,同時自己也在想辦法追蹤“蚯蚓的眼球”的下落。而今天中午,無人機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將其接通,然後問:“委託有結果了”
“沒有。”
我疑惑地問:“那你找我有什麼事”
“不是我找你,是其他人找你。”他說,“我僅僅是個中間人。”
“誰”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
“那麼我拒絕。”我不假思索地說。
“等等。”他連忙道,“他告訴我,只要說是長谷川,你就知道是誰了。”
“原來是他。”我恍然。
“他好像是從公安那邊的路子找過來的,說話方式也有一點點那種感覺。”他說,“既然是你的熟人,那麼我就不查他了”
“查不查你隨意。”我說,“他還說了什麼”
“他希望約見你,時間和地點是”
“慢着。”我說,“你轉告他,我可以和他見面,但時間和地點由我指定。”
“長谷川”,也就是井上直人,曾經是在無麪人事件中,與我和那女人合作過實際上還沒來得及合作他就陷入了一時的發狂的靈媒。
我本來與他交換過聯絡方式,但是最近我更換了工作手機的號碼,或許正因爲如此,他才必須經由無人機找到我。更換號碼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爲舊號碼曾被拿來聯絡過徐盛星,雖然我的工作手機不至於追蹤,但是出於安全,我還是先換爲妥了。而同樣是出於安全,我將見面地點指定在了人羣密集的商場,並且故意遲到,將遲到的時間用來確認周圍是否安全。雖然密集的人羣增加了難度,但這也是必要的程序。如今的井上直人正在公安局工作,他有聯合徐盛星伏擊我的可能性。
但我還是來見他了,因爲我正好需要他身爲靈媒的強大偵查力。
在確認安全以後,我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上來就說,“你遲到了。”
“你有意見”我反問。
“沒”他咽回了抱怨的聲音。
我們進了一家奶茶店,要了兩杯奶茶,找了個座位坐下來。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表現得很是強硬。”我說。
“我道歉。但那是因爲,當時的我以爲你和其他黑色地帶居民是一樣的。所以我必須先顯示出力量纔行。”他嘆息,然後說,“這先不提。我之所以來見你,是因爲有重要的事情。”
“你先說吧。”
“首先,我必須確認一事。”他說,“不久前殺害徐全安的,就是你本人吧。”
“當然。”雖然這不是我做的,但我必須先承認下來。徐盛星就是因爲相信那是真的無麪人,纔會相信我徐福不是無麪人的。
“那位炎魔想來不會輕易放過你。你殺死了他的父親,恐怕他現在已經恨你恨到想把你燒熟以後喫進肚子裏了。”
“這是我的問題。你不是爲了這種事情而來的吧。”
“是的。怎麼說呢先從頭開始說起吧。在你刺殺了徐全安以後,我出於好奇之心,在局裏做了調查,然後發現徐盛星從局裏申請了測謊的靈能物品,申請理由則是爲了驗證他的父親是不是傳聞中的那個蟻之主。”他用手指輕輕地捏動插在奶茶杯上的吸管,“你們大約都以爲徐全安就是蟻之主吧,我也信以爲真了。但後來我做了追蹤調查,發現蟻羣的活動仍在繼續中。非但仍在繼續,而且秩序井然。完全不像是領袖已經被裝進骨灰盒裏的樣子。”
“如果你的下一句話是所以我覺得蟻之主還活着,那麼對話可以到此結束了。”我說。
“我有更多的根據。並且,我此次與你見面的目的,不止是爲了告知你此事。”他說,“我希望能夠與你合作,共同討伐蟻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