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當人人都爲我的命運扼腕嘆息,爲母親的不幸垂淚悲傷,以爲她活不下去,至少要表現得活不下去的時候,母親不知從哪裏生出來的力量,推開前來安慰她守護她的大伯母田氏,掙扎着下了牀,穿上衣服鞋子,燃起一根火把,衝出門去。
她加入沿河搜索的人羣。
我的屍體是第三天在下游河流打彎處的一個樹林邊上被找到的。當時很多人已經放棄,母親雖然漸漸絕望,可每天還是像孤魂一樣沿着河流遊走,細細地檢索着一些可能被疏忽的角落。大伯母和張大娘不得不步步緊跟,怕她有了什麼想不開,也尋了拙見。
在她們筋疲力盡,脣乾舌燥的時候,母親的眼前一道白光閃過,一條通體雪白的狐狸來到她腳前,咬着她的裙角向那處水中的樹林拖,然後如閃電般地衝到樹林中的某一處,發出一聲低鳴,消失在草叢中。
母親來不及說話,飛奔而去,發現了躺在草叢中的我。
大伯母和張大娘連忙跟上,看見我倒吸一口涼氣。
“天哪,怎麼會在這裏?要說被水阻住,也該在水裏,卡在樹林中間啊!”她們俯下身探我的鼻息。
我一絲生的氣象都沒有。她們意料中的黯然神傷。
母親喃喃地自語:“靈狐!”她扶起我,急急地呼喚我的名字,“阿草!阿草!!”
大伯母和張大娘根本沒有看見那白狐,沒有理會母親的喃喃自語,只是忙着探我的鼻息,摸我的脈搏。
我毫無生命跡象,她們跌坐在草叢裏。
她們砍了兩根粗樹枝,用兩條裙子做成擔架把我擡回家裏。母親抱着我哀哀地哭了喚,喚了哭,任由誰來勸說都不肯放手。
“阿草娘,阿草已經去了,你這樣,讓她怎麼上路投胎?”
“不,我的阿草沒有死。”
“母女一場,哭兩聲擱開手吧,她跟你沒緣分,今生做不了你的女。”
“我不信我們緣分這麼淺。”
“阿草娘,天氣暖了,再不入土——”
“阿草沒死,她不會死。她捨不得我的。”
村人們,包括所有的族人和外姓人,都以爲母親瘋了。許夫人派人來料理田間,躊躇着要不要寫家書知會族長和許盛業;村裏的男子,在女人們的默許下也來田裏幫忙,或者幫着砍柴擔水;村裏的女人們約好了輪流過來陪母親過夜,兩個一班在堂屋裏搭鋪睡,因爲母親抱着我的屍體,她們不敢一個人陪着抱着屍體的瘋子。
第三天的時候,當有人把棺材擡進了堂屋的時候,母親緊緊地抱着我縮到房間的一角,對着過來打算再次勸說的許夫人說:“大伯母,您摸摸看,阿草開始暖了呢!她沒死,她真的沒死!”
許夫人嘆氣道:“盛業家的,你整天抱着她,是你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氣兒過給她了。這一天暖似一天,不能再耽擱了。”
母親將我的手遞給許夫人:“大伯母,您摸摸她的手,真的不冷呢!”
許夫人和藹可親的臉立刻變綠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躲一躲。她以眼色示意母親身邊的舅母。
許夫人一早找人通知了母親孃家,舅舅舅母昨日剛剛趕到。
然而母親在瞬間感覺到我微弱的脈動。她似信不信,再一次拉着我的腕子,凝神感受,終於狂喜地呼出一聲:“阿草有脈象了!阿草有脈象了!!她真的沒死!!她真的沒死!!!”
衆婦人都退後一步,以爲母親真的瘋魔了。
張大娘是緊鄰,一向跟母親親厚,這次又覺得阿牛哥是罪魁,所以壯着膽子拉過我的手腕,將兩指壓在我的脈上,凝神一會兒,也露出驚喜與困惑交加的神情。
衆人被她的神情驚呆,紛紛地看過去。
張大娘說:“阿彌陀佛,神佛保佑!”
許夫人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當機立斷地對身邊跟隨的嬤嬤說:“快去請先生!”
她所說的先生,自然是醫生。
我死而復生的故事立刻傳遍十鄉八里。奇怪的是,原先放下成見,對我對母親略表同情的人們,卻再次撿起成見,甚至成見加深。她們原先以爲我是不祥之物,克父剋夫,如今則認爲我是妖孽,沒死簡直是沒天理。
“那麼冷的天,在外面凍了兩天,在家裏停了三天,氣兒都斷了還能活過來,不是妖孽是什麼?”
“這妖孽本來就不是我們許家人,如果給我們許家帶來什麼三災八難的,可怎麼好!”
“不是許家人怎麼啦?張家趙家,不也不是許家人?”也有不信邪的,爲我辯解。
“人家張家趙家老實本分不惹事!”
“那麼點小姑娘惹啥事了?”爲我辯解的人反問。
“你見過誰死了三天五天,而且是在野外凍過兩天的,又活過來?妖孽現在不害人,保不齊將來會給大夥帶來什麼大禍害!”
說你錯你就錯,不錯也錯,不需要事實不需要證據,只需要臆想的原因已經足夠。一時間,滿村的人都議論紛紛,沸沸揚揚。
許家大宅門庭若市,族人中被認爲有威信的年長男人,自認爲跟族長家有交情能說得上話的長舌婦們紛紛上門找許夫人傾訴,請她向族長以及許盛業轉達要驅逐我們母女的強烈意願。
許夫人只是靜靜地聽人們發泄不滿,沉默地不表態,既不說族人對,也不說族人不對,只是說已經寫家書給族長,將此事告知,請族人們耐心等候族長歸來。
甚至有人上大伯父大伯母的門,大肆宣揚“這對母女要給你們家帶來災難”的說法。
大伯父一言不發,只是喝酒;大伯母田氏跟母親關係不錯,本來不信,架不住三人成虎,也將信將疑。
那時候我小,不懂什麼。等我長大成人,具備了思想的能力,我無數次問天問地問自己——人之初,性到底是善還是惡?你說是惡,在所有人認定我必死無疑的時候,這些長舌無知的女人們也確實對我有過那麼一絲同情之心;你說是善,可是當我活轉過來的時候,她們又紛紛擾擾,把那些同情之心扔在腦後。
她們到底是想我死還是想我生?我只是一條無能爲害的孩童,爲什麼許家村之大,無我容身之地?
母親從我好轉的驚喜中恢復平靜,又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