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21 憐憫
    “阿草,你過來。”許盛業又在喝悶酒。他醉眼紅紅地盯着我看,我剛喂完後院的豬和雞,洗了手進屋取換下的衣服,打算拿到井臺上去洗。我聽了他的話,看見他醉醺醺的樣子,害怕地想往自己房間裏縮。

    “你過來!”他提高了聲音,“我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

    我只得怯怯地蹭上前。人還未到,便被他抓住領子,老鷹拎小雞一樣拎到桌前,訓斥道:“你這樣默默唧唧做出一副可憐相干啥?低着頭幹啥?地上有金子不成?你擡起頭來讓我看看。人人都說你有一雙桃花眼,是藍色的,你讓我看看,你的眼睛究竟是不是藍色的?”

    終於又來了。他又聽了村裏的那幾個長舌婦人的風言風語,也許還有幾個無良男人的挑唆。這男人如果猥瑣起來,比女人的嘰歪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村人們當晚並不在場,不知詳情情有可原。可是許盛業,就是他親手執意地抱着弟弟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把弟弟走丟了,卻怪在我頭上,這是一個男人的所爲麼?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正是因爲他親手丟了千般寵愛的兒子,他不能夠接受這樣殘酷可怕的現實,於是他被內疚折磨的心日夜受着煎熬。減輕良心重負的唯一方法,便是尋找一個替罪羊替他承擔這個罪孽,替他承受這個結果。

    當初是我走到他面前詢問他“弟弟呢”,我的存在提醒了他的過失,所以他恨我入骨,所以我便成爲當仁不讓的替罪羊。

    可是當時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害怕,我怕得要命。我拼着命地往後縮,急得眼淚流了出來:“爹爹,你放開我。我怕!”

    許盛業託着我的下巴獰笑:“誰是你爹爹?啊?誰是你爹爹?你親爹都被你剋死了,我哪敢做你爹爹?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他咽一口唾沫,恨恨地說,“你別拼命閉眼啊,你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到底是啥顏色的!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啊?”

    母親這時候從外面進來,看見我們一個像只兇惡的貓,面目可憎,一個像只可憐的老鼠,瑟瑟發抖,猛地撲過來拉開我護在身前,大聲質問:“她爹,你想幹啥?你看把孩子嚇的!”

    許盛業咕咕地笑:“我看她眼睛是不是真是藍色的,人家都說那是桃花眼。先克爹,再克弟,最後能克得人家破人亡!”

    母親大怒,吼道:“你胡說什麼?”

    許盛業紅着眼睛道:“我胡說?難道不是嗎?她一出生親爹就被她剋死了。還剋死我兩個親兒——我可憐的阿樹啊,我可憐的兒啊!”他猛灌一口酒,痛哭流涕,指着母親道,“你,你這個女人,你捫着心問問自己,你對我怎麼樣?你只護着這個精怪,何曾拿我當你男人?你不拿我當你男人也罷了,阿樹是你親生的兒子啊,你說說你對待阿樹,有對這個精怪的一分好沒有?啊?”

    他哭得眼淚鼻涕流到桌上,以頭碰桌,痛苦不堪。

    一聽他提到失蹤的弟弟,母親立刻紅了眼圈。也許是因爲母親嫁過兩次男人,對於她的孩子,她並沒有多少男孩比女孩重要,需要傳承姓氏的概念。因爲哪個孩子都不跟她姓,都跟着自己的父親。而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在我之前,她沒有任何養育孩子的經驗。父親的死,讓她獨立承擔一切,所以她對待我,像對待一塊珍寶,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出點差錯,她失去世上最後一個最親密的親人。

    弟弟是她的第二個孩子。她從養育我的過程中積累了足夠的育兒經驗。許盛業在外面替族長打理生意,家裏的事全靠母親一力支撐,所以看護弟弟的責任,多半落在我身上。這並不代表她不在乎弟弟,她不心疼弟弟。

    可是許盛業是第一次有孩子。他凡事不管,但是弟弟一有個頭疼腦熱,他就表現得驚慌失措,跟母親的鎮定自若相比,似乎顯得母親對弟弟漫不經心。

    於是他對母親多有不滿。而且認定母親更緊張我而非弟弟,是因爲母親更愛我的父親而不是他。

    今天有的沒有的,一起爆發。

    許盛業繼續哭道:“阿樹啊,怪都怪你前世沒有好好積德,託生個好人家啊。人家生了兒子不知道多歡喜呢,你娘她只歡喜女兒不歡喜你呀!不如我隨你去吧,黃泉路上也有個照應!”

    母親強忍着眼淚說:“他爹,我扶你去睡吧。睡一覺就好了,啊!我知道你心疼阿樹,你就別咒他了。他也許還活着呢,我們留心着找,總有相見的一天。”

    許盛業掙扎着甩開母親的胳膊,幾乎把母親甩了個趔趄。他嘴裏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別來這一套!你去跟你的親女過去吧!我跟阿樹,一個是後夫,一個是後兒,都不是你的親人!”

    母親和顏悅色地勸道:“她爹,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睡一覺就好了。”

    許盛業被母親扶進臥房,四仰八叉地躺下,哭鬧了一會兒之後,漸漸地打起了鼾。

    母親疲憊地走出房門,不見了我,推開我的房門,看見我縮在牀的一角,眼睛裏充滿了無辜的恐懼。

    她在我牀前坐下,長嘆一聲說:“阿草,別記恨你爹爹。你弟弟丟了,讓他迷了心竅,犯了糊塗。再加上村裏人風言風語,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說了些啥。等過一陣這事兒淡了,他會變回從前那個樣子。”

    說着說着,她想起失蹤的弟弟,不禁也眼淚汪汪。

    “娘,我也想弟弟。可是弟弟不是我丟的。”我終於委屈地哭出來。

    母親抱着我哭道:“阿草,娘知道。正因爲弟弟是你爹爹丟的,所以他特別難受。阿草,你爹爹也很可憐。別人的孩子都能放牛打柴了,他才抱上孩子。好容易有個兒子,又走丟了。阿草,這個時候你別跟他計較哈。他會好起來的。這個時候娘不能丟下他。他太可憐了,阿草。”

    當時光飄過歷史的長河,我遊走在人世間許久,看透了世態炎涼,驀然回首這一段日子,才恍然發覺,女人的同情心有時候是很可怕的。母親這一刻,對許盛業的感情,母性多於妻性。世間有多少事就壞在女人仁慈的母性上。這就是所謂的“婦人之仁”。

    這人世間,不僅僅是壞人會害人,好人也會害人。而人的好與壞,有時候很難有一條清楚的界限。有人在歷史上遺臭萬年,可是在他的妻兒心中,確實是千古難得的好丈夫好父親;有人流芳千古,對妻兒做的事,刻薄得令人髮指。

    再惡的人,也許有柔情的一面;人人稱頌的道德典範,也許會對家人翻臉無情。很多時候我很疑惑,我該怎樣界定好與壞。我該如何教女人在人人稱頌和自我的界定上做一個正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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