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32 求生
    早晨起來天氣就悶。饒是雞鳴寺在半山上,還見蜻蜓浮在低空打轉。午後便浠瀝瀝地下起雨來。我坐在屋內的蒲團上,看着雨滴成串,落在檐下的水窪裏,濺起紛紛的水花。

    我的旁邊,自然還有一左一右的小沙彌陪着,緊密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生怕我做出什麼不當之舉,或者要衝出去聽審,或者要尋死覓活。

    雨漸漸下得連傘都遮不住了,寺裏的師傅,做完午課,趁着沒有香客上門,紛紛躲在屋內,要麼閒談,要麼午睡。

    偌大的時間,似乎只有雨聲。然後就在這雨聲中,忽然傳來木屐敲打青石地面的篤篤聲,以及水花濺起的嘶嘶聲。我急切地探身向外,只見密密斜織的雨霧中,隱隱約約四個穿着蓑衣的人影向這邊走來。

    我立刻站起來,穿了鞋迎到廊下。

    那四個人走上門廊,脫了蓑衣搭在欄杆上,摘了斗笠靠在牆上,脫鞋進屋。

    我也跟進去。

    其中一個人早早地看見我,臉上露出悲慼之色,一把將我摟進懷裏,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兒啊!”

    那是張大娘。她的頭髮凌亂,神色絕望。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停止轉動。

    阿牛哥別過臉,眼圈紅紅。

    慧明師傅連忙拉開張大娘說:“你且莫要嚇着她。”

    慧真師傅拉着我在一邊坐下,示意兩個小沙彌上茶。

    慧明師傅緩緩把審結的案子講給我聽。

    那日母親招認因姦殺夫之後,官府便在各方碼頭通告捉拿一個叫“吳有才”的藥販,州衙的捕快再次出動,在母親被捕的地方,四處搜索,終於在相鄰的一個山谷裏找到一大一小兩具高度腐爛的屍體,大的是個四十上下的成年漢子,小的是個十幾歲的女孩,面目已經不可認,屍體臭不可聞。

    兩具屍體,方圓數十里的村子無人認領,刺史大人讓母親辨認,母親點頭承認男人便是姦夫吳有才,孩子是她的獨女阿草。

    母親身體病弱,認完屍體便又暈過去。

    於是刺史做出判決,許柳氏因姦殺夫,裏通外合,罪不可恕,報朝廷斬決。

    這案子就這麼結了。許家村的人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敲鑼打鼓送給刺史大人“青天”巨匾一塊。

    我呆呆地看着慧明師傅,欲哭無淚。

    張大娘拍着我的背哽咽道:“阿草,我的乖女,你要哭就哭出來吧,莫要憋壞了。”

    她再一次轉身抱住我,勸着我,我還沒哭,她倒又大哭起來。

    我清醒過來,以手撐地後退幾步,跪在地上,衝着三位長輩頻頻磕頭:“難道就這麼判了嗎?求你們救救我娘,求你們救救我娘。我娘冤枉。那個畜生豬狗不如,死有餘辜,我娘冤枉!”

    我的頭碰在堅硬的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音壓住了外面暴雨的聲音,透着一種極端的絕望。

    慧明師傅趕緊膝行上前扶起我說:“你這孩子,事情還沒到最後一步——”

    慧真師傅小聲說:“怎麼沒到最後一步?難道你還想去劫法場不成?”

    我聽了更加絕望,眼淚終於紛紛落下,哭喊道:“不如阿草去衙前自首,細說其中真情——”

    張大娘以及慧明慧真師傅急急齊呼:“萬萬不可。你若去了,許家人只會往你身上潑髒水,把你也說成不堪之人。”

    張大娘抹一把汗又道:“那個惡毒的土魚媳婦,居然差點把阿牛扯進去,我真恨不得煽她個大耳刮子。”

    阿牛哥漲紅了臉坐在一旁,垂首不語。

    慧明師傅點頭道:“阿草,你莫要衝動。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出來,沒有你,他們要置你娘於萬劫不復之地;有你,他們也要置你們娘母子的死地。總之多一個人去,多一個人死。”

    我哭倒在地:“就讓我跟我娘一起死吧!我娘要是不在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那我不就是孤兒了嗎?”

    慧明師傅扶了我說:“你且坐直聽我說,事情也並非不可挽回——”

    我坐直了身子,淚眼朦朧地望着她,目光中充滿了企盼。

    慧明師傅沉吟了一會兒,緩緩說道:“雖然如今天下已經改朝換代,但是武週一朝仍然延用大唐律例,死囚犯人,要經過朝廷刑部審批方可。朝廷審批之後,行刑前仍要經過三次復奏,準核了才能行刑。凡不經過復奏妄殺者,那些官員要丟烏紗帽。而刑部複審,一般一年集中在一處,死囚都定在秋後斬決——”

    張大娘是粗人,聽不懂這些道道跟母親的案子有何相干,只好低頭不語,靜觀其變。慧真師傅心直口快,搶着說道:“你說這朝廷有何用處?難道我們還能通到朝廷不成?”她忽然掩住嘴,吸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師傅要去洛陽參加女皇舉辦的無遮大會,要師傅帶着阿草——”

    她頓住了,顯然給自己的話嚇住,沒有再接下去。而我,似乎在漆黑的夜裏看到一線曙光,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一根稻草。我趕緊擦乾眼淚,匍匐在地,對着慧明師傅猛磕頭:“求師傅指條明路,阿草大恩不言謝——”

    慧明師傅和慧真師傅對望一眼,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張大娘察言觀色,眼睛一亮,也坐直了伏下身去:“兩位師傅,若真有法子,還請幫幫阿草和阿草娘吧!這孃兒倆太可憐了,自嫁入許家村,好日子沒過幾天,如今又惹上這樣的禍事。阿草在這世上,也沒啥親眷可以依靠——”說到這裏,她似乎想起了我還有個舅舅,自我家出事以來,就沒露過面,這個舅舅,似有若無,可有可無。

    自從舅舅把母親賣房的一半錢私自挪用之後,兩家就有說不出的感覺,離心離德。我幼年時所知的那個可親可愛的舅舅,已經漸行漸遠。

    他甚至還不如張大娘。張家的小兒子阿田哥還在許家學堂借讀,她居然敢冒許家之大不韙爲母親作證,與許家做對,這種勇氣,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就是一般的男人,也不及她的氣概。

    慧明望了一眼慧真。慧真不耐煩地嚷道:“哎,這麼說了吧。我師傅原來就打算過幾日帶我們去洛陽參加女皇舉行的無遮佛法大會。無遮大會乃是佛家盛事,京城高僧雲集,顯貴齊聚,每年這樣的法事,女皇本人和京城貴婦都要參加的。阿草若能打通任何一個能在女皇面前說得上話的貴婦的關節,便能接近女皇陳訴冤情。女皇自做皇后起,開創天下兒女爲母親守孝三年,廢女優等法令,令女子的地位陡然一高。阿草娘這段案子,若細論起來,實在是情非得已,原可輕判,最重也不過是絞刑,輕的話或流或徒,斷不至於斬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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