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45 合葬
    那個時代發生的很多事情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女孩,除非是父母在世,明確地實行坐產招夫,生了孩子跟孃家姓氏的,纔可以對自己家庭的事情有發言權。在大門大族,坐產招夫也非易事,如果族裏有人反對,很多時候都不可行,一定要從族中晚輩過繼兒子來承嗣本支血脈,養老送終。至於這“兒子”能否跟自己有親情,能否孝順,就要憑運氣了。

    我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還是襁褓中的嬰兒,乃至母親帶着我改嫁,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父母后事的發言權。我的父母能否合葬,決定權不在我手裏,而在何氏宗族的手裏。我的父親葬在何氏的祖墳,我要把我的母親放進去,何氏族人是無論如何不答應的。

    如果我想另外買一塊地,將父親的墳遷出,他們也不答應——何家怎麼能允許何氏的子孫流落在外,成爲孤魂野鬼?

    對於我的父親和母親,神仙眷侶只是一種傳說。

    我哭倒在父親的墳前,雙手不斷地挖着墳墓,一邊哭一邊發泄着自己絕望的情緒——我要怎樣做才能讓我的母親得到安息,才能讓我的父親在地下得到母親的陪伴?

    族長夫人似乎有些惻然。她吞吞吐吐地說:“阿草,別怪伯母多嘴,我聽族中有個長老昨天對你族長伯伯說,要給你父親說一門陰婚——”

    所謂陰婚,就是死去的單身男子,爲了避免陰間寂寞,家人爲他說一個未出嫁但是已到婚配年齡夭折的女孩爲陰妻,擇日舉行儀式,以嫁娶之禮將女孩的墳遷入男家合葬,結成陰間夫婦。父親死去十多年,孤零零行走陰間那麼多歲月,從來未有人關心過他,記得過他,他的墳墓長滿荒草,如果沒有墓碑,幾乎不識,爲什麼單單在我爲父母求合葬的時候有人提出陰婚之事?他們真的關心父親嗎?不,他們是爲了羞辱母親,千方百計阻止母親與父親合葬。

    我聞言越發眼淚紛飛,瘋狂地挖着那堆土丘。旁邊的人似乎都駭住了,良久悠蘭才跪在我身邊抱住我,說道:“何姑娘,你冷靜點,何姑娘,你不要這樣,你要哭壞身子的!”

    春雨抓住我的手看,驚叫道:“破了呢!是不是碰到石頭了?”說着她跟悠蘭一起,要把我架起來。”

    我痛苦地伏倒在地,渾身上下充滿了無力感。

    阿忠侍衛走到我身前,蹲下身來,一雙大手摁在我的肩頭,嘆息道:“何姑娘,事情還未到最後一步,未必沒有出路。你且放寬心,再耐幾日,恐怕會有分曉。”

    我擡起頭,眼淚汪汪地問:“還能有什麼出路?我可以付給何氏一筆錢,將我爹爹的墳遷出來嗎?”

    阿忠侍衛看到我的眼睛裏:“未走到最後一刻,永遠不要說不可能。且耐心等待幾日,或許有什麼機緣呢。”

    他的目光堅定深沉,不知爲何,竟像一貼良藥,驟然令我心安。我隨着悠蘭和春雨站起來。我的額頭臉上都是泥土,哭得淚水和汗水凝在一起,整個臉都是泥巴,像個花臉。我舉袖擦拭,袖子上也都是泥土。

    悠蘭用一條白色的絹巾替我細細地擦了,說道:“何故娘,咱們回去吧,要給你打水好好洗洗臉,再換身衣服,還要把手上的傷洗乾淨包上。”

    我轉頭向族長夫人行了個禮,請求道:“伯母對阿草的關照,阿草感激不盡。阿草還想看看幼時住的房子,伯母可知道在哪裏?”

    族長夫人略有些爲難,半天才說:“阿草,那房子現在有新住家,是當年買了你家房子的人。他們買下房子,請人做法做了好一陣,恐怕不想讓你進去呢。”

    我是個有不祥傳說的人。當年買房子的人狠狠地壓了價。請人做法自然是爲了壓我的邪氣,我再回去,自然不受歡迎。

    我只得這樣說:“只想遠遠看看,不會走近。”

    於是族長夫人在前面帶路,沿着那條下山的路往村裏走去。到了山下的時候,記憶慢慢打開閘門,往事像潮水一樣涌進腦海。那些坑坑窪窪的石頭路,是我小時候跟在母親身後磕磕絆絆行走的地方。這裏帶着我童年的記憶——被人唾棄,被人孤立,但是有母親溫暖堅實的背做依靠,是我成長的地方。

    痛苦與幸福並存,美麗與醜陋同在。

    遠遠的,那個小小的院落越來越近,我看見有婦人坐在敞開門口的樟樹下納涼做針線。她手裏拿着一雙男人的鞋在一趟一趟地趟線。她拿着錐子在頭皮上蹭一下,然後往鞋底用力地扎進去,穿透鞋底,然後放下錐子,拿着一根粗粗的針將麻繩穿進去,用力的拉緊麻繩。

    如是一針又一針。

    我彷彿看見母親。母親天好的時候總是上山採藥。她只在陰天下雨的時候纔會做鞋——做我的鞋和她的鞋。下雨的時候,她做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將我放在腳前。她一陣一陣地納着鞋底,一邊跟我說話:“阿草真乖。娘幹活的時候阿草看着,現在娘跟阿草納鞋,將來娘老了,眼花了,力氣沒了幹不動了,阿草就替娘納鞋,好不好?”

    我不知道聽懂沒聽懂。在我的心中,娘說的都是對的,所以娘說什麼,我都回答說:“好!”

    於是母親大喜,又說:“阿草真是孃的好女!來,過來,親一個。”

    於是我爬起來走過去,避開針和錐子,在她的側臉親一下。

    第一次的時候我不懂,迎着錐子就撲過去,被娘教導說:“乖女,親這邊,不要從這邊過來,當心錐子會扎!”

    往事歷歷,似乎就在眼前。我的眼睛又流下淚來。我掩飾地說:“這太陽真晃眼。”以袖遮面,偷偷將淚拭去。

    一個男人挑着兩桶水自外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吆喝:“婆娘,讓路!”

    那女人便站起來,閃過一邊,說道:“今年雨水下得多,這井水都不甜了。”

    那男人道:“過兩天要割莊稼了,你給做頓好的,最好能有點肉。”

    女人道:“虧不了你!剛纔咱家的蘆花雞下了大蛋,我估摸着是雙黃蛋,晚上我給你炒個韭菜,熱個二兩酒,你喝兩盅?”

    男人擡腳進門,水桶裏的水濺到門檻上。女人收拾了針線筐,也跟着進門。

    大門未關,可以看見他們一前一後進了廚房。

    農家人,但凡家裏有人在,都不會關門。鄉里鄉親,擡腳進出,串門如同進出自己的家。如果關了門,要麼是家裏無人,要麼家裏有人在睡覺。

    自我有記憶起,除了有藥商上門收藥,我家的門從來不關,也不會有人進來串門。

    村人們避我如躲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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