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46 舅舅
    說是整理行李,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行李,不過是大家隨身換洗的一些衣物。我自幼穿麻布衣服,粗糙厚重,洗時需要拿棒槌拼命捶打,蜀地溼熱,干時要放在陽光下曬乾。故而洗衣也要擇日,選天晴纔可。

    自從進了洛陽宮,我渾身上下便換了絲質的衣服,從洗滌到晾乾都與布衣不同。悠蘭和春雨在宮中便不洗衣,洗衣都是送去浣衣局。整個宮廷的衣服,上自女皇陛下,下到普通宮娥,衣服都送去那裏洗熨,折得整整齊齊再由各宮取回。這次出宮,我們自己的東西都要自理之餘,阿忠侍衛的衣服,也被悠蘭要來幫他洗好摺好。

    悠蘭笑道:“出宮才知道有多不便當。我們也罷了,他們這些大男人真夠嗆。”

    儘管悠蘭和春雨一再阻止,我還是從頭開始跟她們學習漿洗。我說:“阿草從小洗的衣服比這個厚重多了,這些衣服在我不算什麼。”

    悠蘭溫聲說道:“話不是這麼說。皇上讓我們跟隨出宮,就是伺候何姑娘的,哪有讓何姑娘動手幹粗活的道理?”

    我笑道:“姐姐說什麼話!阿草不過是個鄉下丫頭,又不是什麼金枝玉葉。”

    春雨自然不希望自己太辛苦,連忙打圓場:“大家一起洗,說說笑笑多開心!”接着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八卦起來,“你們說,阿忠侍衛在洛陽的衣服誰洗啊?他可有娶親?”

    御前侍衛不是宮中之人,他們的衣服不歸浣衣局管。

    悠蘭笑道:“你真愛操心!阿忠侍衛自然在宮外有自己的宅子,就算沒有夫人,也有僕人,當然是僕人給他洗!”

    那日收拾行李,也不過是我們把晾乾的衣服都收起來打包。族長夫人收了我們許多銀子,又覺得我們攀上了洛陽的貴人,所以送了很多土產,推辭不過,也須打包,那日正忙着,族長夫人匆匆進來說:“阿草,外面來了一對夫婦要見你,說是你舅舅和舅母。”

    舅舅舅母?這個詞已經太遙遠,我似乎很久很久都沒聽到過;這兩個人已經太陌生,陌生到也許在路上擦肩而過,都不能確定我是否能認出他們。

    可是當我面對面地與他們相對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哪怕是茫茫人海,我們失散了若干年,如果有機會擦肩而過,我還是一眼能把他們從陌生的人羣裏認出來。

    這個兩鬢已染風霜的男人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他是那個童年時來何家村幫我們劈柴的至親。他劈完柴,總是坐在院內,端着母親遞上的米酒喝一口,嘆息地對母親說:“往前再走一步吧。你這樣拖着孩子太難了。”

    他臨走時總是摸着我的頭叮嚀:“乖阿草,聽你孃的話,莫要惹她生氣。”

    “阿草,長大了要孝順你娘。”

    那是我幼小的生命裏唯一對於男人的認知。曾幾何時,這個形象漸行漸遠,一日比一日模糊,一直到那日得知他將母親存在他那裏的賣房款的一半擅自挪用,讓母親的出走計劃瞬間泡湯。

    不僅僅如此,還被舅母冷嘲熱諷一頓。

    而母親含冤入獄,這唯一的至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像是母親從來沒有這樣一個親哥哥一樣。倒是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張大娘仗義執言,冒着得罪許氏一族的風險爲母親出堂作證。而事實上,張家一家確實被連累不淺,不僅僅阿田哥被迫退出許氏的家學,張家還賣房賣地,被迫離鄉,遠走巴州城討生活。

    想到此處,那童年的一點溫馨記憶便漸漸淡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我跟舅舅舅母沉默相對。悠蘭悄然地奉上茶後靜靜地退出。舅母將茶杯捧在手裏喝了一口,嘖嘖地稱讚:“真是好茶。阿草,那位姐姐是什麼人?好整齊的模樣!她是你的僕人麼?你現在發達了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有這樣的本事,皇上居然親自下詔給你娘雪冤。阿草,你交了好運了!”

    她的聲音裏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喜悅。

    她滿口都是我的“好運”。我哪來的“好運”?我的母親離我而去,我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便是我的“好運”麼?多少次的夢中,我穿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恐懼地尋找着母親,四處茫茫皆不見,眼前只有無邊的黑,比墨更黑,比夜更黑,那黑暗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張着無邊不見底的大嘴,要將我吞噬。我總是在夢中驚叫着醒來,一身的冷汗浸透柔軟的絹衣。

    孤兒,呵呵,孤兒,我總算明白了孤兒這兩個字的含義是何等的悽惶。

    有孃的孩子像塊寶,無孃的孩子似根草。我是名副其實的“阿草”了。

    舅舅似乎也聽出舅母話中的不妥,狠狠地瞪她一眼,別轉過頭去。

    舅母連忙掩飾地自袖中掏出一塊手絹擦着眼睛,帶着悲聲說道:“阿喲,你說說看,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說好好的日子,怎麼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那苦命的小姑啊,只跟你爹爹過了幾天順心的日子,從此那命苦得跟黃蓮似的。你娘出事兒的那些日子,把你舅舅跟舅母急得!越急越出岔子。你嫂子生產,頭一胎,那個險啊,差點母子兩條命。總算生下來了,孩子又不足,長得忒小些,七災八病的,到底沒養活。你嫂子哭得就病了,我一急一上火,也躺倒了,就剩你哥跟你舅兩個人忙前忙後,顧頭顧不了腳。你孃的事,開始不知情,後來知道了,也顧不上了。這不家裏剛恢復點元氣,聽說皇上爲你娘翻案了,還準你娘跟你爹合葬——阿草,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哪!”

    我低聲說:“皇上的恩情大過天,阿草永誌不忘。”頓了頓,我又問道,“嫂子的身子可好些?家裏出了這樣的大事,阿草一無所知,望舅舅舅母寬恕。”

    舅母揮揮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阿草,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今後的打算?我能有什麼打算?母親不在了,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以前我活着,是爲了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我打算帶着母親遠走高飛,行醫爲生,讓母親過上衣食無憂,不用受氣的日子。母親的離去,讓我的生命失去了目標。

    我低頭不語。

    舅母以爲我的沉默充滿了敵意、隱瞞和對抗,進一步試探說:“阿草,皇上爲什麼對你這麼好?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貴人?你以後要留在巴州城還是要去洛陽城爲貴人效力?”

    舅舅終於忍耐不住,大喝一聲道:“這一會兒就聽你不斷地刮躁!你能不能歇會兒?誰還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舅母被舅舅當着我的面一聲斷喝,面子臊了,有些下不來臺,提高聲音回罵道:“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當着我的面呈什麼威風?外甥女那麼長時間沒見了,此時又是從遠處歸來,小姑又沒了,我這個當舅母的就不能關心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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