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49 不自屬
    我們一行六人,三男三女一路風塵日夜兼程又回到洛陽。

    舟行漢水北上的時候,有日夜泊碼頭,大家睡在船上。我半夜輾轉無眠,起身走出艙外,望着茫茫水面,雲遮着星月,天際一片漆黑。我回望我這短短的一生,生命中唯一的快樂便是與母親弟弟相守的日子。如今她們一個與我天人永隔,一個生死不明,音信渺茫。雖有張大娘做我乾孃,阿醜和阿牛阿田哥爲義兄,可是他們畢竟與我沒有什麼血緣聯結。

    憑良心說話,張大娘一家待我和母親不薄,算是盡到了鄉里鄉親的本分,甚至超越了本分。可是畢竟她是個凡胎俗子,脫不了世俗的一面。如果她不是對我心存着那麼一分兩分的忌憚,能夠接納我爲張家媳婦,讓我的靈魂有了歸屬,跟阿牛哥夫唱婦隨,侍奉張大娘像侍奉親母,我也能一生一世地過下去。

    正因爲張大娘對我仁至義盡,我又怎能給無視她的顧忌,硬要給她那善良的心上添堵?

    於是我只能把自己遠遠地放逐,無依無靠地流浪在天涯海角,讓心隨着紛紛落葉一起飄零。

    愈想愈悲,夜色的包圍更令我有絕望的感覺。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用手抓住船幫,腳踩着纏纜繩的墩子,用力一躍,跳入水中。

    “娘,等我!”心中默默唸誦完,只覺得身子沒入冰冷的水中。同時我也感覺似乎裙子的一角被什麼東西拉了一下。

    我喝了一口江水,意識還清醒着,感覺身邊砰的一聲,似有什麼東西墜落。然後我感覺有人抓住我的衣領往上拖。

    “讓我去找我娘,讓我去找我娘!”我心中默唸着,手腳掙扎着,一連又喝了幾口水。

    我的後腦被重重一擊。我四肢無力,渾身癱軟地昏死過去,停止掙扎。

    也許所有的死亡方式中,溺水是最不好受的一種方法之一。且不說入秋以後的夜是多麼涼,只說那嗆水的滋味,就讓人不敢再嘗試第二遍。

    我悠悠醒轉的時候,感覺肚子和胸口都在被人大力地擠壓。我像一條垂死的魚,一口一口地自嘴中往外吐水,自鼻中往外噴水。一邊噴一邊呼吸,難免將噴出的水再吸回去,嗆得鼻孔難受不已。

    求死不能,求生不得,我的臉憋得紫紅。

    跪在我身邊擠壓我肚子的人低聲喝斥:“快,把她翻過來頭朝下。”

    似是阿忠侍衛。

    兩個女人七手八腳,也顧不得輕重,像翻一條大魚那樣,砰得一聲把我翻過去——自然是悠蘭和春雨。

    阿忠侍衛猛壓着我的背。

    我將肚子裏的水盡情吐出,大口喘氣。一陣江風吹過,我打了個冷戰。

    阿忠侍衛一把夾起我,像一隻老鷹叼着小雞,大跨步地將我送回我們的臥艙,放在地板上,又命令一路小跑追過來的悠蘭和春雨:“給她先換個衣服。我去吩咐他們燒些熱水,煮點薑湯,給她發發汗暖暖身。”

    悠蘭和春雨關上門,七手八腳地給我換衣服。春雨一邊換着,一邊喋喋不休地嘮叨:“何姑娘,你也真是的!你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尋什麼死啊?你想害死我跟悠蘭姐姐啊?你不想想你自己,也要替我倆想想吧?我們在宮裏那麼險惡的地方都活下來了,敢情跟了你出趟宮,就惹一身禍,皇上怪罪下來,兩條命就因爲你沒了,你在下面安心嗎?!”

    悠蘭臉拉得跟絲瓜似的,麻利地動作着,不聲不響。可是她的沉默比春雨的嘮叨還令我感到壓力。

    乾爽的絲質的衣服,幽暗的燭光,有一種溫暖的力量。春雨將溼衣服放進盆裏拿出去,沒一會兒,捧着一隻大碗遞給我:“快趁熱喝了吧。這天氣,說病就病,到時候比死還難受。”

    我接過碗,鼻子一酸,眼圈一紅,眼淚紛紛落入碗中。

    春雨忽然哭道:“你哭啥哭啊?你以爲天下就你慘啦?你知道不知道有比你更慘的人?好歹你跟着親孃過了那麼多年,千嬌萬寵的,你娘爲了你,自己的命都不要呢!我呢?你知道被親孃嫌棄是啥滋味嗎?我娘生了六個孩子,我是第五個。我前面四個姐姐。我娘一心盼着生個兒子,以爲生到第五個,總該有個兒子了吧?一落地,接生婆告訴我娘又是個丫頭,我爹和我奶奶要直接把我放進尿盆裏溺死!我娘總算不忍心,救了我一條命。我是活下來了,可是全家老小,沒有一個不嫌棄我的。給我口飯當丫頭養罷了。從小不是打就是罵,是個人都可以欺負我。那比我小三歲的弟弟,可以讓我趴在院子裏給他當馬騎!我要是不願意,爹過來一腳,娘過來一棍,打不死我!朝廷選宮女,正好把我送進去,又得了銀子,又省了喫嚼,還拔去了眼中釘肉中刺!留着幾個姐姐,還可以給家裏幹活掙點銀子,留着我,白喫飯罷了!”在宮裏,人人都盼着哪天能放出去,只有我不盼。放出去又怎麼樣?說不定爲了換點銀子,又被爹孃賣進青樓了呢!”

    我擡起頭,眼睜睜地望着春雨,不可置信——世上居然有這樣的爹孃?世上居然有這樣對待自己親女的爹孃?誰能想到,嬌俏調皮的春雨,居然有這樣一個童年?!

    悠蘭在旁邊靜靜地說:“春雨一進宮,就在上官大人的宮裏聽差調教。所幸上官大人極爲喜愛她,時時關照她,春雨纔算過了幾天好日子。春雨發過誓,一輩子在宮裏不出去了。”

    我垂下眼簾,將碗裏的薑湯一飲而進。

    阿忠侍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可方便進來?”

    悠蘭道:“請進。”

    阿忠侍衛抿着嘴,說道:“一桶熱水我放在門外,你倆去準備準備吧。”

    悠蘭和春雨走到門外,果然一桶熱水靜靜地躺在那裏。她們倆一人一邊,將水擡到臥室的後面。

    阿忠侍衛注目我良久。

    我擡頭不安地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緩緩開口道:“何田田聽旨。”

    我立刻站起來,跪倒在地,低頭伏身道:“民女接旨。”

    阿忠侍衛一字一頓地說:“何氏女田田離京前發誓效忠神皇,此身已不自屬,不得違背。”

    在我請求女皇陛下準我隨阿忠侍衛南下的時候,女皇對我說:“我準你去,但是你向我發誓,從此做我忠心不二的臣子,一生一世都不背叛我。”

    我一字一頓地說:“民女此身屬於陛下,不敢有半分違背。”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的目光銳利深邃,我的目光真誠純淨。

    我此身已經不自屬。它屬於女皇陛下。我要效忠於她,聽命於她,跟從於她。除非她要我死,我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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