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祝賀的同時,也都真真假假地對母親的去世表示遺憾和哀悼。
我隱約聽她們說起,洛陽宮不比長安的皇宮寬敞浩大,御苑尤其狹小,女皇陛下能給我騰出這麼一塊大大的院落,可見是對我多麼地寵愛。
終於曲終人散,我落寞地坐在几案旁,對着案上的飛票發呆。春雨去浣衣局拿了漿洗過的衣服回來,信口跟我開着玩笑:“何大人你對着票子看,難道將它看成六千兩不成?”
悠蘭和春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改口叫我“何大人”,而我在宮中,並沒有什麼正式的一官半職,只是作爲上官大人親眷,她的“遠房表妹”位列在宮冊。
我渾身不自在地說:“春雨姐姐,你跟悠蘭姐姐叫我阿草好嗎?或者你們仍舊叫我何姑娘,我聽着都更舒服些。”
春雨嘟着嘴道:“我也這麼說啊,可是悠蘭說,何姑娘封官是遲早的事,不過是現在年紀太小,還沒立功罷了。”
我聽了久違的“何姑娘”,立刻感覺渾身舒暢。我點頭說:“好吧,以後你們誰再叫我何大人,我就不搭理誰。”
悠蘭提着一隻書筴進來,笑着說:“好好,今天早上起來忘記給菩薩上香,惹姑娘不高興,還讓上官大人好一頓說,連阿忠侍衛都把我刮躁一頓。以後就還叫何姑娘罷。”
說着她打開書筴,將裏面的東西一一拿給我看,說道:“上官大人這幾日忙,沒時間來見姑娘,讓我轉告姑娘,從明日起姑娘每天早上要隨西門姑娘和惜福郡主一起讀書,中午回來喫飯,下午姑娘自便,如果沒有皇上傳召,可以自己複習,也可以伺候伺候院子裏的那些藥草,還可以去宮裏的藏書樓找些藥書自己來看。”
我怔怔地看着悠蘭,似乎沒有聽明白。跟惜福郡主和西門姑娘一起唸書?我耳朵壞掉了吧?她們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我是什麼?我是西南山村一根至賤至微的小草,怎麼能跟她們平起平坐?再說,她們自幼讀書,如今能拿着宮裏的任何一本書讀得像行雲流水一般,我只是放牛的時候偷偷站在許氏家學學堂的窗外,偷聽到先生一鱗半爪的知識,認得有限的幾個字,怎麼配跟她們並肩而坐?還不讓她們笑掉大牙?
我的臉在瞬間漲紅,露出又怕又怯的表情。
悠蘭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柔聲安慰道:“姑娘莫怕。上官大人說了,已經跟先生打過招呼,姑娘的程度低,先生會給姑娘單獨選自己的課本,不跟郡主和西門姑娘讀一樣的書。只是宮中就這麼幾個女孩,也不可能給姑娘再選個先生。上官大人說,剛好趁此機會,讓春雨跟姑娘一起去聽課,你們倆程度相當,可以互相照應,互相督促。”
春雨在那裏又驚又喜,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問:“悠蘭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上官大人說讓我陪姑娘一起讀書?啊啊,我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
悠蘭指着她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交了狗屎運。先前在上官大人宮裏,跟着牡丹姐姐,不光她教你,連上官大人也親自指點你。只可惜上官大人和牡丹姐姐都忙,沒教你多少東西,你自己也不上進。你要是有何姑娘的好學,只怕現在也能將這飛票上的字都認全了呢。”
悠蘭用手颳着自己的臉蛋羞她:“這話也說出來,我都替你害臊!好了,現在你奉命陪姑娘讀書,我看你學不好的話再找啥藉口。”
春雨託着腮發愁:“是啊,再找啥藉口呢?”
本來一肚子心事的我,被她逗得,忍不住跟悠蘭一起哈哈大笑。
悠蘭見我對着飛票發呆,就說:“姑娘,這飛票我看還是趁早兌成銀子拿進來吧。若總放在那裏,誰知道夜長夢多會發生什麼呢。”
我回答道:“怎麼兌啊?”
悠蘭道:“這個須得找阿忠侍衛幫忙了。我們又出不得宮。”
我將飛票遞給她,說:“有勞姐姐了。將銀子兌出來,姐姐將這些日子的帳算一算,你們墊的錢要還給你們。”
悠蘭撲哧一聲笑出來:“姑娘,你說什麼呢?悠蘭在這宮裏當差拿那麼一點點可憐的月例錢,哪有那麼多銀子能墊得出來?我手裏的那些銀子,都是上官大人賞給姑娘的,悠蘭不過是代管而已。那些銀子沒使光,還有結餘呢。這次回宮,姑娘的名字正式造在宮冊裏面,跟惜福郡主和西門姑娘一樣,也拿月例錢,算內廷的供奉。”
我驚呆:“跟惜福郡主和西門姑娘一樣?”
悠蘭點頭道:“名分分類一樣,月例錢的份數不一樣。”
我的眼前浮現出惜福郡主傲慢的神情和西門雀那尖酸的神情。我頭皮一陣陣發麻。我呻吟道:“悠蘭姐姐,你教我讀書不好麼?”
悠蘭愣了一愣,自嘲道:“我哪有資格教姑娘?我也不過是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的瞎子罷了。姑娘是害怕惜福郡主和西門姑娘吧?姑娘奉旨讀書,怕她們做甚?”
我呻吟道:“她們都是皇上的孃家親戚,金枝玉葉,我——”
悠蘭道:“你放心,這方面皇上絕不會護短的。”
第二天天不亮悠蘭和春雨把我叫醒。春雨檢查上學堂的東西,跟小宮女擺飯,悠蘭站在妝臺前替我梳洗。她給我梳了最簡單的髫髻,不知道哪裏找來一隻銀鑲青石的蝴蝶簪給我簪在髮髻之間,換了一身素淨的裙襖,跟我解釋說:“姑娘雖得皇上喜愛,可是還在孝中,不宜張揚。昨天上官大人也給了些首飾,都是金的,我都替姑娘收着呢。這隻銀蝴蝶是我的,姑娘莫要嗔怪悠蘭寒酸,替姑娘自作主張。”
我感激得無以復加:“姐姐說哪裏話!簡直折殺阿草了。”
喫完早飯,悠蘭跟春雨兩個人送我到學堂。悠蘭進去跟先生打了招呼,在先生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先生點點頭,擡起眼睛看我。
我低頭垂手,手足無措。倒是春雨,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四處張望。
這間房子,顯然是專做學堂的,一溜的窗子,寬敞明亮,四張條案,排列整齊。
其中兩張條案上擺着紙筆和書籍,另外兩張條案空空如也。
悠蘭告退。臨走前她拉住我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對春雨吩咐:“莫要調皮,先生的戒尺可不是喫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