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皇陛下與公主親密交談的時候,小魚兒來到我的宮中,說是問候我的傷勢。我命悠蘭以茶點待之,絮絮閒聊。
“你身上的傷怎樣?”年前他被薛懷義毒打,傷得不輕。這次女皇陛下宮裏的蹴鞠沒讓他參加,一是因爲這個原因,二也是他年紀太小,個子不高,力氣不夠;三是女皇陛下宮中年輕體壯的宮人頗多,實在用不着他。
小魚兒笑道:“託姐姐那些藥草的福,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所以才能在小校場裏教姐姐騎馬。”
我趕緊笑着道謝:“你不說,我倒忘了,應該謝謝你呢!否則這次隨扈還要坐車,怪丟人的。”
小魚兒道:“姐姐哪裏話,折煞小弟。小弟原是沒想到,該早些教姐姐纔對。小弟該死!”
我撿起一隻酥餅遞到他盤子裏說:“大過年的,別死啊活啊的,也不忌憚!”
小魚兒用手佯裝扇自己的嘴巴,笑道:“小弟自己打嘴!”
那時正是午後太陽將要下山的時候,太陽斜斜地透過紙窗曬進室內,落在案几上。我們姐弟分據案几兩邊。
此時的陽光穿透窗紙已經非常稀薄,可我們還是感到濃濃暖意。小魚兒將那酥餅咬了一口,復又放下,躊躇着,似乎有話要說。
不知道太平公主會與女皇陛下密談多久。一旦公主離去,也許陛下會立刻宣他前去按摩,所以他欲言又止,臉上漸漸顯出紅色——這是間雜着焦慮與害羞的顏色。
我驚異地看着他,問道:“你有話要說?”
小魚兒似乎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地說:“聽說今天在西苑,有梁王殿下給姐姐與壽春王殿下提親——”
我的臉變得飛紅,小聲說道:“你莫要胡說?我拿什麼配得上壽春王殿下?”
壽春王是皇嗣殿下的嫡長子,曾經身爲太子,血統尊貴,豈是我一個民女可以高攀的?
小魚兒似乎更着急了:“那個說不得。”他將身子前傾,湊近我耳邊低聲說,“如今皇嗣殿下一門今非昔比,一舉一動小心翼翼,陛下也不想給他們結交士族的機會,說不定想指個門楣低的親家也說不定。姐姐在朝中沒有根基,更沒有孃家,也許皇嗣殿下和陛下都中意姐姐呢!”
我被驚到了,頭往後仰了仰,木呆呆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將身子坐正,仍然低聲說道:“而且從校場去百花園的路上,壽春王殿下邀姐姐共騎,想必殿下心裏是歡喜姐姐的。”
我立刻澄清道:“這是我手臂受傷,陛下命壽春王殿下帶我一程——”
小魚兒看着我不出聲。我低下頭去,半天才說:“壽春王殿下宅心仁厚,此番相助純出自於義舉。”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想不出還有哪一個詞比這樣一句更能形容那個略帶憂鬱的少年。那一日我坐在他的馬上,他並無任何逾越禮法的動作,始終待我以禮。那是個皇宮裏爲了不使西門雀難堪自己吹冷風生病的少年;那是個在五王府後花園吹簫的少年;那是個從不在我面前端着皇族架子的少年。他的父親被祖母立了又廢,他的母親入宮侍奉祖母,卻不明不白地一去不回,他們父子連問都不敢問一聲。
小魚兒擔心地問:“如果壽春王殿下真的願意求娶,姐姐意下又是如何呢?”
壽春王求娶我?怎麼可能?
小魚兒補充道:“正如梁王所說,就算不做王妃,也許可以做良媛或者孺人呢?”
我無語。
小魚兒擔心地說:“姐姐!”
我忽然擡眼問:“以你之見,如若壽春王殿下真的腦子一昏,說要娶我,你說我該答允嗎?”
小魚兒焦急地說:“姐姐!這怎可以?”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太高,他壓低聲音湊近我說,“姐姐!陛下立嗣一直搖擺不定,皇嗣殿下一家入坐火上,姐姐何苦去趟這趟渾水?若真的有一天壽春王獲罪,姐姐福沒有享一天,卻要被連累,那可如何是好?”
我平靜地看着他。他臉上的焦急不是假的。他接着說道:“如果是普通官宦人家,男人被滅,女人還可沒入宮中爲奴;若是皇家,誰知性命保得住還是保不住?”
上官大人便是在祖父上官儀獲罪之後被沒爲宮奴,因爲才華被女皇陛下赦免,給予才人身份才擺脫奴籍。若無那飛來橫禍,她應該已經嫁入高官之家做當家主母,誥命夫人,兒女成行了吧。
伴君如伴虎呀。嫁入皇家,聽起來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是轉眼之間也許人頭落地,是最不可測的一種人生。
我忽然說道:“你怎麼不想想如果哪日皇嗣殿下繼承大統,壽春王殿下便是太子,以後榮華富貴不可限量?真的有那一日,姐姐定不會忘記你!”
小魚兒幾乎要哭出來了:“姐姐!小魚兒不敢奢望多少榮華富貴,只要姐姐能夠平安一生!”
我又說:“也是,如果我獲罪,闔宮的人都知道我們是異性姐弟,自然你也要被牽連。”
小魚兒忽然後退一步,附身磕了一個道:
“若小弟是怕被連累纔來勸阻姐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着實地被嚇得呆住,半天才回過神來,一下子立起來走到他身邊將他扶起,責備道:“阿姊不過是開個玩笑,你這孩子怎麼就認真了?快起來快起來!”我拖他不動,倒被他的身軀絆了一下,跌坐在他身邊。
小魚兒擡頭看向我:“姐姐!”眼圈居然是紅的,兩汪池水盈盈欲墜。這孩子怎麼這樣多愁善感?
我渾然不解:“你今日來找我就是爲了這個?”
小魚兒垂首道:“姐姐,壽春王雖好,不是良配。”
我將點心遞給他,又幫他斟一杯茶,說道:“你的心意姐姐知道了!”
小魚兒喫一口酥餅,伸着脖子企盼地問我:“那若壽春王殿下求娶,姐姐是嫁還是不嫁?”
看他剛纔哭泣的樣子,我不敢再逗他,便用拉長着聲音用他的話回覆他道:“壽春王雖好,不是良配!”
小魚兒破涕爲笑地看着我,居然羞紅了臉。他掩飾地接過茶盅,低頭喝茶。
怕公主離去後女皇陛下宣召,小魚兒吃了茶點之後匆匆告辭。走前他從袖中摸出一隻木盒放在案几上,對我說道:“這是年前小弟出宮偶爾碰上的,實在不忍釋手,想着姐姐飾品短少,便買了來孝敬姐姐,望姐姐莫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