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一個不待見的親眷尚且如此,那麼對於親生之子的能下如何的狠手,能捨棄親子不做繼承人,反而把皇位讓給侄子,這不符合人之常情。
別說人之常情不符合,就是動物的舔犢之情都不如了。陛下是這樣的人嗎?我看不見得。不知道爲什麼兩個武姓宗室,這般營營役役地上躥下跳,對這大好江山虎視眈眈。民間老百姓,攢下些銀子置田置產還要穿給兒女,誰見有兒有女把自家產業傳給侄子外甥的?
公主焦慮地問我:“你看阿雀有無性命之憂?”
我肯定地回答:“西門姑娘氣息雖然微弱,可是苗頭卻向上,甦醒只要假以時日,殿下不必憂心。這幾日殿下也累了,不如自去休息,這裏有微臣照料就行了。”
公主道:“御醫說若要醒得快些可以試着行鍼,你以爲如何?你可能行鍼?”
我點頭道:“微臣也以爲可以行鍼。微臣不會行鍼,不敢草菅人命。”
太平公主倒被我一句“草菅人命”說得笑了。她揮揮手道:“那你在這裏看着,等下次御醫再過來,就讓他行鍼吧。本宮還是回去給母皇覆命了。”
如此說來,女皇陛下也知道了西門雀落水之事。
這邊西門雀昏迷不醒,那邊宮人們紛紛議論,說那天跟隨西門雀的貼身宮人們都被送到掖庭令那裏,嚴刑拷打。不知怎麼着,那些宮人們進了掖庭大獄後就不知所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再也沒有人聽說她們的任何信息。幾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麼消失了。西門雀宮裏剩下的宮人們被輪流叫去訓話,回來後戰戰兢兢地伺候,如履薄冰,口風比刑部大牢的牢門還緊,生怕一個不當心,也消失在這勞碌寂寞的高牆之內。
在這深宮之中,宮人們的命如同螻蟻一般,說捻死就被捻死。
我指揮她們在西門雀的身下不停地更換草紙,將不停流出的血污清理乾淨。
大塊大塊半固體的血團宣告着一個未見天日的生命停止在母體內的發育,而這個母體本身還是個孩子,根本沒有準備好成爲一個母親。
世界是如此冰冷而殘酷,對那孩子,不出生也許是福。這樣的宮廷,這樣的母親,將使他的人生路走得艱難,也未可知。
宮人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沒有誰敢對我出言不遜或者稍有鄙視和怠慢。她們時不時地來查看我的茶有沒有變涼,點心需要不需要添加。
“何大夫,”一個宮人過來低聲說道,“我們姑娘似乎在說話。”
我連忙走到榻前,跪在踏板上將耳朵貼近西門雀的嘴巴,盡力分辨她的聲音。
她的嘴裏嗚嚕嗚嚕,我聽不清楚。
我對剛纔跟我說話的宮人說:“你去衝碗糖水來,在裏面加點鹽。”
那宮人飛跑去了,一會兒用托盤端來一碗糖水,放在案頭,飛也似地逃走,彷彿多待一刻便會要了她的命。
,一碗糖水居然餵了下去。
我又招招手,令那個宮人將托盤帶着碗一起收了。
西門雀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微弱地搖着,帶着哭音喊道:“阿訓,你去跟皇姨婆婆說啊!”
“阿訓,我,我不要去和親!”
我怔怔地聽着,心中五味雜陳。自李唐以來,宮中就撫養着一批宗室女以備和親之用,比如太宗朝的文成公主,就是嫁給吐蕃王松贊干布。她並非太宗皇帝的親生女兒,是因爲和親才被封爲公主,以太宗女兒的身份遠嫁吐蕃的。
去那種荒蠻之地,便是得到公主的封號又如何?
前幾個月突厥來使,要以自己的公主嫁宗室皇子皇孫,並替突厥王子求娶天朝公主爲妻。女皇陛下便指了主管突厥事務的武延秀娶突厥公主,宮中便有流言出來,說武延秀娶突厥公主,作爲禮尚往來,女皇陛下要在後宮收養的女孩子中找一個人封爲公主,嫁給突厥王子。
西門雀算來算去,自己竟然最有可能成爲那個和親公主,不由得她不心急如焚。知道的說他是病急亂投醫,不知道的以爲她瘋了。
“阿訓,阿訓,別丟下我!”
“不要,不要,不要!”
她滿頭的汗。我絞了毛巾給她擦汗,查看她的身下,果然又是一團黏糊糊的血。
我在她耳邊低聲地說:“武延秀跟突厥的親事被突厥王拒了,說他不是真正的宗室皇子。既然突厥公主都不娶了,那麼我們也就不需要把自己的公主郡主嫁給那些蠻夷。你且放寬心。”
“真的嗎?誰跟你說的?”她的手在空中抓了抓,卻什麼也沒抓到。
我低聲說:“大約是這麼琢磨的。阿雀,你可要喫點東西再睡?
西門雀沉入夢鄉,不再需要我。
御醫再來,我傳達公主的旨意,要求他給西門雀施針。御醫查看了瓷罐裏存的血,問道:“就這些了?有沒有漏掉什麼?”
我回答道:“沒有了,都在這裏。”我把我開的藥方給御醫看。
御醫沉吟道:“再等等,還有一些沒出來。等惡露都流淨,我再施針方不傷她的身體。”
中間媳婦郡主攜同壽昌郡主和荊山郡主都來探視,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寬心話便走了。
如此又過了一天,西門雀體內的胚胎都排了出來,御醫給她施針,連施了兩天。
一日我正指揮着宮人用泡了藥草的熱水給她擦身,當那布巾抹過她的大腿的時候,我聽見她說:“冷!給我蓋一下!”
那宮人停止了擦拭,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再看看西門雀。
我興奮地湊近她,在她耳邊歡呼:“你終於醒了!”
西門雀轉頭看見我,眉毛皺成川字:“你?你怎麼在這?這是我宮裏嗎?芸香呢?”
芸香是她的貼身宮女,已經被掖庭令提審多時,生死不明。
“芸香呢?”西門雀不耐煩地問我,“你怎麼在這裏?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