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與母親住在鄉間,夏季的悶熱難以入眠的夜裏,過年時節的閒暇時光,村裏的男人與男人聚在一起講古,村裏的女人們湊在一起納鞋底時,說起那些住在遙遠京城裏的皇帝,不僅僅享盡榮華富貴,以金磚鋪地,頓頓都喫紅燒肉,並且想殺誰就殺誰,想赦免誰就赦免誰。當然,皇帝都是英明神武的,不會犯錯。如果濫殺無辜,那就是昏君了。
等我真的住進了皇宮,這才發現,原來做皇帝並不是那麼隨心所欲的事。皇帝不能想殺誰就殺誰,必須要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正因爲要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所以女皇陛下才會任用周興、來俊臣那等會羅織的酷吏,好讓她的屠刀揮舞得師出有名。
皇帝也要講理。女皇陛下當然是皇帝,而且是自認爲的千古一帝,那麼她的朝堂也是講理的朝堂。滿朝的文武大臣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一個發作武氏的理由,出了這樁事,就好比瞌睡了有人給送枕頭一樣,頓時得了理。
至於爲什麼滿朝文武大臣都憋屈着要發作?那是因爲數月前皇嗣殿下的驚馬案已由洛陽府審結,最終的結果是——純屬意外事件,東宮僕從侍官玩忽職守以致造成殿下重傷。於是東宮侍從及僕從來了次大換血,皇嗣殿下爲兩位郡王殿下結了兩門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不日就要迎娶,御史百官們私下裏喝酒的時候對於東宮的懦弱,武氏一族的咄咄逼人,明目張膽地害人還得到那個手握至高權力的女人的庇護,無不痛哭流涕。
“你們見過這種咄咄怪事嗎?隔房的孃家侄兒要害死自己的親兒子,她居然視若無睹,這是要把自己的親兒子都趕盡殺絕嗎?”這樣仰天長嘆還算客氣的,更有不客氣的便說出“虎毒不食子”這樣嚴厲刻薄的用詞來。
隔房的侄子可以謀殺親生子,那麼一個小小的金吾衛強暴一個前太子的遺孤是可以想象的。虎落平陽被犬欺,說得就是這個呀。如果滿朝的大臣都不言語,李氏宗室還要遭受怎樣的恥辱?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以及高宗皇帝的英靈還在凌煙閣上看着呢!
宮裏的消息一出,前朝便響起了驚雷。御史們紛紛上奏,要求將肇事者嚴辦以正國威,以正朝綱,以清風紀。
梁王武三思與魏王武成嗣此時此刻的心情,大約比當日險些被來俊臣羅織更感到莫名其妙與冤枉。明明他們什麼也沒幹,矛頭就直接指向了他們。好歹被來氏攀扯的時候,還帶上了太平公主,此時此刻,卻只有他們這對堂兄弟獨自面對洶涌的人言。
武晉忠這小子除了跟他們一筆寫不出兩個“武”字來,跟他們有一毛錢的關係嗎?怎麼說得好像是他們指
爲了自證清白,他們不得不附議那幫洶涌的御史,要求陛下嚴辦武晉忠。
“當然,如果武晉忠真的狗膽包天,敢侵犯羞辱縣主,那是死有餘辜。不過,問死之前,總要問清楚案情。做了事要嚴辦,若他沒做,也不能冤枉他。”武三思知道阿忠是女皇陛下最信任的侍衛,在女皇陛下還沒表態前,他還要維護陛下的顏面。
可是這在御史們聽了,便覺得他前面說的嚴辦都是惺惺作態,越發覺得武氏一族定有勾結,居心叵測,嚴辦的呼聲更高。
武三思還在夢中,便問道:“請問各位大人,這位武侍衛可有認罪?”
“既無認罪,縣主亦無指證,如何定罪嚴辦?總要審了之後才能定罪吧?”梁王一邊說着一邊心裏暗罵,這是阿忠發了失心瘋,還是哪個蠢驢挖了這麼個蠢坑來埋什麼人,居然把整個武氏一族都埋了進去。
於是御史們又要求將阿忠交由大理寺審理。
女皇陛下坐在高高的寶座上,看着底下一幫臣子們,一幫洶涌的男人們羣情激奮地慷慨激昂。她知道他們爲什麼這麼激動。他們心裏埋着一顆種子,這顆種子是不是地發一下芽,像女人的生理週期似的。每一次發芽,她都毫不留情地出手掐掉,再過一陣,不知道是哪滴春雨,哪束陽光,又會讓那些嫩芽冒出來。
於是她再掐。掐了以後他們再冒。如此週而復始,倒像個小孩子玩的捉迷藏的遊戲。只是這些年她陪着他們玩這些遊戲,玩得有些累了。
年紀不饒人啊。他們在下面吵得起勁,她在上面聽得倦怠。聽着聽着,她居然在爭吵聲中打起了盹。
其中一個盹時間長了,她把自己盹醒,只覺得朝堂一片寂靜。她擡頭看時,只見那班男人一個個仰頭望着她,眼神裏充滿了企盼。
她完全不知道剛纔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倦怠地把頭轉向打頭站立卻一直沒有發飆任何意見的狄仁傑:“狄愛卿,你以爲如何?”
狄大人出列回奏道:“此事重大。若真屬實,案犯當死。但是人命關天,不可兒戲。壞人不能放過,好人也不可冤枉。臣以爲還當細審,不可草率。”
總算有人說了人話!女皇陛下微微一笑,又問:“狄卿也以爲當送大理寺審嗎?”
狄大人道:“臣以爲此事發生在後宮,事涉縣主與陛下侍衛,自當交由掖庭與金吾衛共同審理。兩廂監督,互相牽制,自然不能徇私,不能偏頗。若是陛下不放心,可由大理寺派遣審案高手前去協審。”
女皇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那些大臣們,清冷地丟出一句:“滿朝文武滔滔一個上午,只有狄卿這一句有用。如卿所言!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