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言在觀後鏡裏看到那張帶着稚氣的睡顏，胸膛裏竟然柔軟了幾分，像是雨後的田野，濡溼、溫暖、生機勃勃。他更加小心地將車子駛得平穩，強迫自己收回鏡子裏肆無忌憚的目光。
在車子拐上縣城主路的時候，鄭小梨也轉醒過來，“這麼快就到了？警察叔叔的車技果然了得，平穩得好像睡在自己家裏。先開到萬奶家門口吧，之後我自己開回去就行了。”她用力抻了個大大的懶腰，滿血復活。
下車的時候，鄭小梨又禁不住看了看自家原來的老房子，這房子一直替她們母女三人揹負着還債的責任，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租金卻還因爲當年承租方的開恩施捨停留在微薄的水平。萬言似乎看出了她的傷懷，拍了拍她的肩膀，“進屋坐會兒。”
“不了，家裏還等着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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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筱蘋進屋的時候臉上還掛着賭氣的模樣，彷彿稍微和氣些就是承認了自己當初離家的任性。王滿華唏噓地趕過來拉着大女兒左看右看，“瘦了瘦了，是不是學習太累了？媽做了你最喜歡喫的黃豆燜豬腳和侉燉水庫魚，快去洗手開飯了。”
“爸，你快來看，二姐開車回來的！”高天在院子門口大聲嚷嚷，“二姐，晚上你帶我出去兜風啊。”
鄭小梨把車上裝的幾樣年貨搬下來，轉身看到高天手裏捧着最新款的IPAD，心裏霎時就明白一定是她媽收到那一萬塊錢轉頭就給高天買了，對於這個繼子，她總是一副討好的姿態。
飯菜上桌，親人圍坐。雞鴨魚肉丸子蝦永遠在高天的那半圓，鄭小梨的面前總是一盆湯和幾樣時蔬拌菜。
王滿華見二女兒的臉色微涼，趕忙起身用一個小瓷碟夾了滿滿一碟子肉菜放到她面前，“多喫點，咱家就數你最瘦了，你爸把豬都能養那麼肥，偏偏就喂不胖你。”這笑話只有高天和王滿華自己被逗樂了。
“二梨咋想起來買車了呢？一輛車得不少錢呢吧？前院老何家兒子剛買了一輛花了十幾萬呢，十幾萬買車？”王滿華嗤之以鼻，“這老些錢能幹多少事兒呢！夠咱家擴不少豬舍了。還有，你哪兒來的那麼多錢？”
“我買的二手車，便宜，朋友換車了低價轉讓給我的。”像是怕她媽不相信，她又補了一句，“這車新的也沒多少錢。”
高世安放下酒杯，難得地開了口，“孩子想買輛車就買了，她有能耐自己掙錢謀生活咱們該替她高興，都長成大人了，還能讓爹媽管一輩子？”說這話的空當，眼睛在兩姐妹之間來回看了看，立分高下。
鄭筱蘋不自在地戳着碗裏的豬腳，眼見就搗成了膠原蛋白膏。王滿華趕緊打圓場，給大女兒碗裏滴了幾滴蒜油，“趁熱喫，這樣味兒更好。蘋蘋最近也太用功了，都累瘦了。”
“這做人還得要實打實，不能整天眼高手低地瞎忙活，你看這小梨也就剛畢業一年多，不僅能添補家用了，還開上了四個輪子，好孩子！高天，你得跟你二姐好好學學，別整天就知道上網。”
鄭筱蘋的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雖然高世安沒提她半個字，但句句都是直戳她心窩子的話。鄭小梨也不想大過年的一家人弄僵，趕忙轉移話題，“對了，我在蓽市聽一個朋友說，咱縣周縣長的二兒子最近要結婚了。”
提到這周縣長，高世安大半盅酒吱溜一口就倒進肚子裏，嘆了口氣也沒動筷子。就連王滿華也愣了下，跟着嘆了口氣，“說起這事兒，唉，明年豬場用地的合同縣裏還沒批下來呢，你爸最近就愁這事兒呢！要我說咱也給上頭表示一下，送兩瓶那什麼麴酒。”
“要是批不下來咱這豬場就開不成了嗎？”
“那可不？沒地拿什麼開？！”王滿華攏了攏鬢角白了不少的碎髮，“眼看之前的合同就到期了，縣裏也不給個準話，要是批不下來，咱家那些豬羔子就全白瞎了，那麼大點點的，處理出去根本賣不上價，本錢都回不來。”
“那這麼大事兒你送兩瓶酒就好使了？”鄭小梨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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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哪光是酒呢，就那個什麼麴酒，一提兩盒，裏面正好還能塞進去三五萬塊錢，外邊根本就看不出來，這在咱們這都流行這麼送，收禮的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清廉個屁！”高世安憤憤地夾了一口菜，“當官的就沒有配得上清廉這兩個字兒的！那姓周的就是會裝樣子，背地裏誰不知道他是周扒皮，前年修那防洪堤據說花了兩個億，這沒用兩年就開始加固了，還沒有縣西頭老劉家豆腐坊的豆腐結實！”
“喝你的酒，別亂說話，讓人聽見了我看你這豬場就鐵定要關門了。”王滿華又給丈夫斟了一盅，“別扯遠頭去，單說這續合同的事兒吧，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該送還得送。”
聊起這些來，大家的心裏都有些沉重，過兩年高天上大學又是一大筆開銷，若是豬場開不下去了這個家的前景可想而知。鄭小梨也算是明白了周縣長究竟是個什麼人，若是這樣，他給兒子在蓽市買一千多萬的婚房和豪車也就不足爲奇了，若是有法子，一定要好好治治這個國家蛀蟲！
“媽，要是你去送酒，我陪你一起。”
“呦！咱家最看不上託關係送禮的二梨這上了一年班就開竅了，還主動要求去拍馬屁了，社會可真是個大染缸。”鄭筱蘋陰陽怪氣地打趣她。
喫過晚飯，天光尚早，鄭小梨繞過院子到後頭豬場去看看。一窩母豬生了崽子，十一二個小豬崽兒拱在老母豬的身子上搶佔有利位置，強壯的霸佔的最好的乳.頭，弱小的只能屈居末梢，這樣發展下去的結果是壯的愈壯，而弱小的可能就沒等長大就夭了。
這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嗎？這就是所謂的生存規則？連一奶同胞間都是如此殘酷，更何況無親無故的人類？不是這樣的，作爲智慧生物的人類應該是擁有更崇高的道德和情感，而不是一味的佔有和掠奪，如果人人都能克己向善，那這世界一定會非常美好。
豬場一側的儲物間裏高高地碼放着成品飼料，看來父親年前剛剛屯下了不少貨，這意味着他內心已經向潛規則屈服了，不管怎樣豬場還是要開下去，哪怕自己的血汗錢被生生割去一大塊，他們家還是要指望着剩下的那些活着。
還有一些灰色的編織袋子裏面裝的是什麼？鄭小梨看着袋子上印着‘家畜飼料營養添加劑’的字樣，再細看背面印着使用說明和一串手機號碼，至於生產廠家、廠址、批號之類的統統沒有。
“爸，這是幹什麼用的？”鄭小梨問過來清理豬舍的高世安。
“這可是好東西，豬吃了這個豬肉裏就能檢測出更高的蛋白質和什麼酸，而且瘦肉率也會提高，現在咱縣養豬的都喂這個，否則收豬的都不愛收。”
“這是三無產品啊，我記得電視上報過不允許在飼料裏添加這種東西的吧？”
“現在都添，不添賣不出去！你以爲那些記者喫的就不是這種豬肉了？以前你爺爺他們那輩子養一隻豬養兩年才殺了喫肉，現在這豬六七個月就出欄了，要我說喂這些玩意好肯定是不好，但是沒辦法，人家都這樣，你不這樣就沒活路！”
鄭小梨心裏有些不是味兒，浠縣的老百姓雖然生活不富裕，但在她心裏，大家都是非常淳樸的農民後代。小時候不管白天夜裏，家家戶戶都很少有鎖門的，小孩兒們在外面玩也從來沒見被人拐了偷了的，喫的東西都是各家地裏本本分分種的。
可現在呢？生活條件似乎好了許多，甚至有不少人家起了小樓，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卻淡泊了不少，今兒個有人猜測劉家豆腐坊做豆腐摻了吊白塊，明兒個有人議論老李家的鴨蛋抹了蘇丹紅，後兒個有人懷疑老王家炸的油條裏用了明礬……
“爸，咱別管人家怎麼弄，我覺得咱家還是別用的好！”鄭小梨試着誠懇地勸說。
高世安拄着鐵鍬把子跟不認識似的看了鄭小梨一會兒，啥也沒說繼續彎腰鏟豬糞去了。看這情形，鄭小梨覺得自己這話已經隨着入夜的西北風呼啦一下就散盡了，連點兒餘音都沒留下。
“姐——二姐——帶我開車去兜風——”高天在前院兒扯着嗓子喊，像是生怕左鄰右舍不知道他家有車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