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盛芳 >第十七章 自重
      裴繼安看着謝處耘這幅模樣,轉而問道:“我聽說你前幾日就已經不再去州學,是也不是?”

      謝處耘一下子就閉了嘴,面露悻悻之色,道:“學中說我無故缺課……”

      他有些着急地解釋道:“當真不是我的錯,那些個學官本來就同郭保吉……郭官人不是一路的,我又是個夾塞,自然時時被盯着不放……大把人無故缺課,偏只拿我來作筏子!”

      裴繼安側身拖了張椅子過來,道:“你來坐。”

      謝處耘自榻邊唯唯諾諾地挪了過來。

      “有人看到你在坊市間好幾天了,不是在梁安那一處住着,就是躲去柳蔭巷——你整日都在做甚?爲什麼不回來?”

      謝處耘支支吾吾。

      裴繼安皺眉道:“事情敢做,難道不敢說嗎?”

      謝處耘低頭道:“也無什麼大事,就是覺得丟臉得很,怕被三哥同嬸孃教訓,不敢回來,想着躲一兩日風頭。”

      裴繼安沉聲道:“我再問你一次,爲什麼不回來。”

      謝處耘的嘴脣嚅囁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話。

      裴繼安側過頭,看了他的脖子一眼,道:“你把衣服脫了。”

      謝處耘愕然擡起頭。

      裴繼安雖是還坐着,面色卻已經有些難看,臉上分明寫着:是要我來動手嗎?

      謝處耘知道此回不能再應付過去,咬着牙,把腰帶解開,將外衫脫了下來。

      他外衫裏頭還緊緊束着一件黑色勁裝,十分貼身,因穿在裏頭,竟是不怎麼看得出來。

      此時不過初秋,套得兩件衣衫,他脖子上已經盡是汗水,外衫一脫,汗味和着一股金瘡藥的味道便散得出來,裏頭還夾雜着些許腥氣。

      裴繼安把一旁的油燈扶起,走得近了,先去脫謝處耘上身的勁裝,又把手中油燈湊近了去看。

      縱然火光如豆,依舊還是把謝處耘背上的情況照了個清楚。

      ——自右邊後頸至左邊後腰,胡亂綁着亂七八糟的紗布,因爲照料不當,又頻繁動作,此時有不少地方滲出的血跡已經發黑。

      裴繼安伸手把那紗布一撕,謝處耘立刻“啊”地叫了一聲,痛得眼睛都紅了。

      既是到了這地步,再如何也瞞不住了,他只好承認道:“同郭向北打了一架,不小心被他那長槍傷的……三哥,我打輸了,不敢回來同你說……”

      裴繼安看着那一道長長的傷口,也不說什麼,取了熱水同藥粉、紗布過來。

      他沉默地給謝處耘清理傷口,動作嫺熟利落,彷彿從前做過許多次一般,不多時,就重新上過藥,復又包紮好了。

      裴繼安越不說話,謝處耘就越歉疚,不由得抓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我錯了……”

      “我答應過三哥不再打架鬧事,只那郭向北實在噁心,說的不是人話,我也曉得他那是激我……可他……”謝處耘咬了咬牙,把頭轉到一邊,壓下眼淚,“太難聽了……”

      “你既然忍不得,就不要再去了。”裴繼安漠然道。

      他指了指一邊自己睡的牀,看着謝處耘躺了上去,也不顧對方欲言又止,收拾完剩下的髒物就走了出去。

      ***

      沈念禾本以爲自己得了翔慶府的邸報,夜晚會心神不寧,誰知竟是一夜好眠。

      她早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天中,等到洗漱妥當,推門一看,裴繼安早去衙門上差,他那房間大門敞開,裏頭並無一人。

      後院空蕩蕩的,沈念禾便去找鄭氏,誰知對方的房中居然也沒人。

      她只好轉去前堂。

      前堂倒是有人。

      謝處耘正坐在桌邊,桌上擺着的豆漿飲子、炊餅並白糖糕被推到一邊,他面前則放着幾瓶藥,又有紗布、剪刀等物,手上還攥着一方手帕,背手去碰後肩。

      他動作十分喫力,左手原還扶着桌子,此時忽然聽得聲響,擡頭一看,見沈念禾從外頭進得來,毫無防備之下,手一滑,腳又拐到桌腳,整個人打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沈念禾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幾步,見他並未受傷,已經自己扶地爬得起來,纔要放得下心,便見對方露出來的頸項處血森森的,不由得擔憂問道:“謝二哥沒事罷?”

      謝處耘惱道:“大白天的,你又不是賊,怎的走路這般鬼鬼祟祟的!”

      他摔得這一下,整張臉都白了,額頭上全是汗,只覺得後頭傷處怕是裂了,痛得有一瞬間連動都動不了,好容易緩得過來,看向沈念禾的眼睛裏都要冒出火。

      沈念禾早知他性情,只把他說話當放屁,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見他傷處那樣重,有些不放心,上得前道:“好像出血了,這傷在後頭,十分不方便自己打理,不若我叫嬸嬸過來?”

      謝處耘沒好氣地道:“她有急事出去了,留了早飯給你,你自喫你的便是。”

      他話一說完,見沈念禾只偏頭來看自己後背的傷,一副想要走過來的樣子,一時心頭那火氣越發大了起來,又兼背後疼,叫他忍不住刺道:“沈家妹妹,你可是真行啊,輕輕巧巧幾句話,就把我騙得團團轉。”

      沈念禾莫名其妙。

      “你也不用再來同我裝,嬸孃已經說了,欲要說你同三哥這一門親,你自己在背後做了什麼纔有這一日,你自己清楚。”謝處耘冷笑一聲,“只你卻是個蠢的,你單以爲嬸孃同意了便能成事嗎?三哥不是那等愚孝,他自有成算,像你這般輕浮淺薄之人,便是給他提鞋都不配!”

      沈念禾見他越說越不像,實在懶得搭理,道:“謝二哥怕是傷得糊塗了,我與三哥就如同親兄妹一般,何時又有什麼親事了?”

      她見那謝處耘頸後傷口開裂,已然滲血,再顧不得同這傻子廢話,上得前幾步,將那謝處耘頭一壓,按在桌上,又把他手裏帕子扯開,喝道:“別亂動!”

      謝處耘疼得腳都軟了,哪裏有力氣掙扎,也只好任沈念禾搓圓搓扁,口中卻是叫道:“你作甚!你作甚!你那手別亂動,碰了傷處須是要緊!”

      他嘴裏喊得厲害,人倒不是傻的,很快察覺後頭那人不但雙手平穩,便是處理傷口、換藥的手法也熟稔極了,那叫聲頓時虛了下去,只哼哼唧唧了半晌。

      沈念禾從前腿殘多時,旁的不行,治傷的手法早練了出來,此時駕輕就熟,不過片刻功夫就處置好了,復又去洗了手,坐回桌邊慢慢喫那鄭氏給她留的早飯。

      謝處耘束手束腳地坐在原地,得了人的好處,原來想說的話也不太好再說,是以頗有些訕訕,過得半晌,才又甕聲道:“按理你是客,我當要好好待你,只你行事如此奸猾……”

      沈念禾將口中食物咽盡,打斷他道:“謝二哥,三哥不是那等愚孝的,他既當我是妹妹,難道只嬸嬸一句話,便能叫他改了主意?”

      她把方纔謝處耘說的話重新堵了回去。

      謝處耘呆了一下,不悅地道:“那你也不當騙人……”

      沈念禾皺眉道:“謝二哥,我身有母孝,父親生死不明,並無心思去騙你。父母教我行正坐端,說話作數,三哥與嬸嬸待我如至親,我也一般——此話最後說一遍。”又把桌上食物重新蓋好,復才道,“我敬你是三哥摯友,從來以禮相待,說話行事,還請自重,莫要叫我看輕了你。”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行了一禮,自往外走了。

      謝處耘萬難想到今日會得這樣一番話,只看着沈念禾遠遠而去,後背隱隱作痛之餘,心下微黯,雖說未嘗沒有悔意,卻也忍不住暗道:你自認是寄人籬下,孤苦伶仃,難道我又好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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