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盛芳 >第三百七十六章 疥癬
    文德殿中,三司使陳寧束手立於階下,汗水已經糊了一臉。

    朝會結束,他同十來個臣僚被留了下來,才被問了沒幾句話,頭頂的梁帽汗津津的,同頭皮黏得死緊,又重又熱,欲動而不能。

    見得階上天子不說話,他也不敢多言,心中只不住算着數,重壓之下,一時竟是不記得方纔自己回的兩條數有沒有出錯。

    陳寧心跳愈快,等到都要天荒地老了,卻是聽得“啪”的一聲,像是摺子被摔在桌上,緊接着,上頭周弘殷森然問道:“今歲酒稅不是已經增了一倍,怎麼會要籌八百萬貫也不能?”

    雖是走馬上任纔有小半年,三司使畢竟常要君前奏對,陳寧很知道此時還是老實交代的好,猶豫了片刻,麻着膽子道:“陛下,雖是酒稅增加了許多,可去年多地遭災,今年江南、廣南兩地洪澇洶涌,又有河間地動……”

    他不敢擡頭,自是看不到周弘殷面色遽變,不過心知害怕,也不敢再多扯,只得又道:“去歲免了不少田賦,又撥銀救災,今歲……”

    說到此處,陳寧驀然警醒,忙把尚未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大魏入不敷出多年,如果不是去年底開始在十六路推行隔槽法,多了以倍增加的酒稅,怕是早已支撐不住。

    然而今年以來,四處災患不斷,尤其江南東西兩路,河東河北兩路,荊湖南北兩路,或有洪澇,或有蝗災,或遇大旱,災情嚴重,不少地方十室九空。

    彼處往年都是糧谷豐收之地,今次不但不能得賦稅,反而需要賑濟,此外,生計如此艱難,說不定明年也要將賦稅或減或免。

    至於江南西路,堤壩崩垮,田畝被湖澤所淹,不但要救人賑災,還要徵召役夫進行修繕,哪哪都要花錢。

    與新增的耗費相比,酒稅再多,也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他停頓片刻,未曾階上週弘殷發話,只好硬着頭皮解釋道:“陛下,國庫空虛,若是此刻要籌措糧秣軍械,一時半會,怕是……”

    這一回,不待周弘殷斥責,一邊就有人站得出列,大聲道:“陳省主一味喊着財政少銀,可從古至今,有哪一朝戶部是銀錢夠用的?少不得要騰挪一番,撿出來給要緊的地方先用,而今西北之地勢如累卵,若是一味唱窮,難道要聽之任之?”

    又道:“除卻翔慶,雅州、潭州又行兵變,即便能使人前往安撫,也當以大軍壓城,再做勸降,須也要銀錢糧谷,難道又能省得了多少?”

    陳寧轉頭望去,卻見說話的乃是幽州節度使張異。

    他知道此人雖是倉促應召回京,可一向是天子心腹,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捏着手中笏板,皺着眉道:“比起翔慶,雅州不過疥癬之疾……”

    “疥癬之患,若是聽之任之,我雖是個武夫,也知諱疾忌醫之理,陳省主竟能作保,此二處不會成爲心腹大患?”

    這樣的話,陳寧自然不敢說話。

    他略作遲疑,還未想好當要如何作答,張異已是再度道:“便是陳省主敢以項上人頭作保,異日雅州、潭州出了大亂,難道以你人頭爲祭,又能作爲轉圜?即便百死也莫能贖罪了!”

    又對着階上週弘殷道:“陛下,依臣看來,眼下雅州也好、潭州也罷,多是看着翔慶軍中有了奸逆,也跟着亂跳,一旦翔慶亂事停歇,自然就能宇內皆安。”

    一時殿中再無人言,無論附議,或是反對,竟無一人出列表態。

    周弘殷並不理會張異,只對着下邊低頭不語的陳寧道:“回去弄清楚了,此刻究竟還能挪出幾個錢來!”

    他聲音不大,不但中氣不足,連尾音好似都發着虛,可下頭聽命的臣子個個聽得後背生寒,只好低頭斂目,做一副老實模樣,等到周弘殷將袖子一甩,走得遠了,彷彿過了一個甲子那麼久,又彷彿只過了一瞬,驀地殿中竟是傳來一道重重的呼氣聲。

    衆人轉頭看去,原是戶部的一名官員。

    如此舉動,明明十分失態,卻是無人嫌棄,諸人只裝做並不知曉,各自退散不提。

    陳寧心中惴惴,夾在人羣裏頭隨着往外走,毫無心情去留意其餘事,腦子裏頭全是下頭統計上來的數字,算來算去,覺得不但再挪不出幾個錢,甚至連朝中正常運轉都難以維繫,想到明日被天子問詢,尚不知當要如何回答,當即連走路的力氣也要沒了,足下甚至還發起冷來。

    方纔出宮,他呼吸都急促緊張了許多倍,早忘了要府衙要怎麼走,恍惚之間,忽聽得有人叫道:“陳省主。”

    陳寧擡頭看去,卻見前方站着張異。

    看到對方人,他倒是清醒過來幾分,勉強打起精神問道:“張節度尋我何事?”

    張異眼神閃爍,指了指邊上的酒肆,道:“正有事情要問陳省主,此時乃是飯點,不如一同去喫點東西?”

    又笑道:“方纔殿上不過爲着朝事,我實在並無爲難省主的意思。”

    陳寧苦笑道:“非是不肯,方纔在殿中你也聽見了,陛下着我今日點清數目,着實挪不出功夫,不如改日罷?”

    又拱了拱手示意,道:“公私兩意,本官自是曉得節度的意思。”

    說完這話,也不多留,匆忙走了。

    張異見得此狀,皺了皺眉,便是再多的話也沒處問了,倒是一邊的幕僚跟了過來,道:“官人不如尋些人打聽打聽,今次回京,許多往日相熟的都不在了,消息打聽起來麻煩得很,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再勸道:“官人初入京,也不知是什麼情況,旁人俱是不說話,想來都有道理,怎好一人出頭?豈不聞木秀於林的道理?”

    張異不以爲然,道:“難道遇得事情,竟要只顧明哲保身?自是應當盡心竭力。”

    然而說完這話,他還是有些忐忑,旁的可以不管,宮中又怎麼能撂開,到底設法着人去打聽情況了。

    且不說宮外人人心生揣測,周弘殷出得文德殿,卻是徑直去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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