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桌上,還零散的擺放着幾張打印紙、照片,全都是項元汴先生常用的印簽押記,像“墨林山人”“墨林居士”之類,這是老先生準備用來對比的。
在辦公桌的另一側,則是高高堆積的資料,張博駒老爺子自己常說,生平最後一件大事,就是將當年項元汴先生的天籟閣藏品,整理收錄成冊,以供後人瞻仰。
這本天籟閣珍品集萃,現在已經彙編了六百六十七件藏品,都是虎博收集上來的,以及南北兩宗歷代人遺留下來的珍品。
眼前這件,雖然肯定不是天籟閣藏品,可它與墨林堂關係重大,老爺子同樣小心翼翼終於能通過這件實物,一窺當年天籟閣項家的盛景。
老先生明顯不是在鑑定,而是在出神,盧燦坐在旁邊,沒敢打攪老先生遐想。
許久,老先生放下手掌,輕聲嘆了口氣。
盧燦知道他這是在感懷而並非這件香筒有問題,問道,“張伯,您看我的推測,有沒有可能”
老先生沒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一張墨林山人的印籤照片,放在香筒雕刻牌匾旁邊,兩相對比,“東西沒問題,畫面上的內容,就是項老的墨林堂。”
他這麼說是有因由的,“項元汴的天籟閣匾額,書寫者是文嘉文徵明的二子,明代書畫家,匾額執刀雕刻的是方古林”
這事盧燦還真沒聽說過,若不是有淵源,誰會沒事情去研究天籟閣匾額的題寫者和雕刻者是誰
方古林是誰這個人,盧燦知道。
明代江南的雕刻大師,而且是全能型雕刻大師牙雕、木雕、竹雕、漆雕、根雕無所不精,同時他還是治印高手。
“能琱琢犀象、香料、紫檀圖匣、香盒、扇墜、簪紐之類、種種奇巧,迥邁前人。取材工巧,別有精思。如所制癭瓢、竹拂、如意、几杖,其就物製作,妙用入神,亦稱明朝妙技。仿效倭器亦精。”
請注意最後一句話“仿效倭器亦精”說明此時東瀛雕刻技術並不差,而且在江南一地很受歡迎,明代雕刻大師也會仿製。
“那墨林堂的牌匾呢”盧燦今天又被上了一課。
“墨林堂的牌匾雕刻,同樣出自方古林,牌匾上的字嘛出自高濂。”
“高濂”盧燦有些好奇,追問道,“您老見過高濂的書法”
高濂是誰喜歡戲曲的可能知道,他就是中國古典十大喜劇之一玉簪記的作者,同時還是明代有名的養生專家,其養生著作遵生八箋是中國古代養生學的集大成之作,據說宋美齡對這本書推崇備至。
此人高才,他的香道功夫,名震江南,茶道與花道同樣很牛,編撰有牡丹花譜和蘭譜傳世,還是與項元汴同時代的江南藏書大家、鑑定家。
他建有兩棟收藏閣,分別是“山滿樓”和“妙賞樓”,其中,山滿樓用於藏物,妙賞樓用於藏書。同時,他的詩詞、書法功底也不弱,不過,他存世的書法作品很少。
張老點點頭,“當年我在國圖整理卷宗時,曾見過一本他撰錄的道門十誡,對他的秦隸,有所瞭解。”
他又擡頭看看盧燦,笑着說道,“如果你仔細閱讀過他的遵生八箋,應該記得住,他的燕閒清賞箋中,曾經提到過秦隸仿古道,宜於養氣。”
這句話再度讓盧燦臉色微紅,遵生八箋這套書看過,可盧燦對養生沒太大興趣。
這句話啥意思呢
高濂認爲秦隸書的筆畫架構蘊有一絲天道,在心思平靜時書寫,有助於養生。
順便說一句,此人還是龍虎山正一道的護教真人。
好吧,扯遠了。
盧燦的“墨林堂藏品被掩藏”的猜測,老爺子認爲不無道理,只不過,他不太指望那些掩埋點能有收穫。
三百多年的變遷,嘉興縣城又是怎樣的滄海桑田想要從萬人居住的縣城中,找到當年掩埋物品這近乎不可能。
見盧燦似乎心有未甘,老爺子笑道,“你小子一向運氣好,去試試也罷,興許還能找到點線索。”
從張老辦公室出來,剛好遇到潘奶拎着食盒,匆匆而來,見到盧燦,她笑着點點頭,“阿燦來了。”
潘蘇現在是香江藝術基金會成員,最近重拾畫筆,和嶺南派趙少昂等名家切磋丹青,順便幫盧燦監管藝術基金,日子過得相當愜意。
“潘奶好”盧燦側身給老太太讓路,微微躬身施禮後問道,“老爺子的腸胃,現在沒好點沒”
很多了。”
上次體檢,發現張博駒老爺子有着一定的腸胃功能退化跡象,保健醫生建議他少喫多餐,可以適當做點海鮮湯,這不,潘奶煲湯爲他加餐。
“那就好”
盧燦正準備離開,卻被潘蘇留住。
“阿燦,你在樓下等一會,我有點事和你聊聊。”
他一愣,潘奶這是有事,而且還需要避開張老爺子盧燦與張老一家關係勝似親人,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沒聽說他們家最近有什麼事啊
盧燦在一樓小會議室等了十分鐘,潘蘇拎着食盒下來。
“阿燦,我”她將食盒放在會議桌上,話語中有些猶豫。
“潘奶,有事您說話。”盧燦連忙起身,幫她面前的椅子,伸手示意她就坐,語調帶着一股子京油子的味道。
“呵呵,你這一口地道京片子,乍一聽還以爲你是皇城根兒來的。”
果然,盧燦的一句調侃式話語,立即讓潘蘇剛纔的猶豫消失殆盡,很爽利的說道,“阿燦,最近君翁來港參加藝術基金舉辦的嶺南畫派藝術展,你知道吧”
君翁是中國當代著名畫家黃君璧的號,羊城南海人。
此人在當代畫派中,非常有名氣,致力於山水畫,尤以畫雲水瀑布爲長,與張大千、溥心畲以“渡海三家”齊名。
同時他還是中國現代畫派畫技的融合者與革新者,當代藝術教育家。1929年任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教務主任、1937年後歷任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等。1949年遷居臺島,任今臺島師範大學藝術系教授、主任,現如今的“嶺南畫派”中許多年輕人都是他的門生。
香江藝術扶持基金最近屢屢舉辦當代藝術展,漸成規模,黃君翁雖身在臺島,年事已高,但依舊熱心中國藝術的推廣,因此,前段時間特別趕到香江參加最新一起畫展。
“君翁老先生的身體還好吧我還想着上門拜訪來着呢。”
盧燦點點頭示意自己清楚,並順着她的話說下去拜訪並非虛言君翁本人就是一位收藏大家,家中藏品,涉及書畫、瓷器、銅器、玉器近三千件。
君翁八十有五,這些藏品如果虎博能拿下那再好不過。
“君翁的身體不錯,你要是去拜訪他的住址你有吧”
這個好打聽,稍後給趙太來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盧燦點點頭,笑着問道,“潘奶,該不是君翁老先生邀請您去臺北吧”
潘蘇驚訝的擡頭看着盧燦,“你知道了”
“這事好辦嗎”潘蘇緊跟着問道,有些急迫。
呃這下輪到盧燦驚詫了,剛纔還真的是胡亂猜的,沒想到還真是這事
說實話,這事不太好辦。
儘管張老和潘蘇都是民革中央人士,可別忘了,他倆都在內陸擔任學術機構的職務,現在還掛職。入港常駐沒問題,但要是入臺,那審批手續就太繁瑣
盧燦也不敢說一定能成功,他試着問道,“張老也一道”
潘蘇搖搖頭,“我帶你小苗姑潘蘇的小女兒去,老張的身體還是不要四處走動吧。”
“您老這是”盧燦撓撓頭,怎麼突然就想着去臺島轉轉這事有點蹊蹺啊。
“嗨,我就是去看看故人。”
見盧燦猶豫,潘蘇索性挑明,“我聽君翁說,大千居士今年兩次住院,身體很差,我想去看看老友。”
哦,這事啊盧燦笑笑,難怪潘奶要躲着張老。
這中間還有點趣事,那就是潘蘇與大千居士的“畫緣”。
潘蘇二十一歲學畫,四十年代已經嶄露頭角,尤擅長工筆重彩山水畫,承繼了細密嚴謹,金碧緋映的一派。1942年,她陪同張老遊歷山川,偶遇大千居士,倆人曾經聯手創作千荷圖碧峯翠嵐,相互之間頗爲欣賞,據說張老爺子頗不高興
見盧燦笑得有點曖昧,潘蘇臉色一肅,揚起手臂,作勢欲打,“笑什麼我就是去看看老友”
“是是我明白”盧燦抱頭一閃,站起身來,笑道,“潘奶,這事我來安排,不過,要點時間。”
“皮猴子”見盧燦閃身出門,潘蘇也站起身來,笑着罵道。
孰料,盧燦沒走,又探頭進來,笑嘻嘻道,“潘奶,這事啊,我琢磨着,還是您和張老一起去吧。反正是找人辦事,你倆一起辦了,挺好。”
回家的路途中,盧燦嘴角笑容怎麼也隱不去,張老爺子剛纔的反應,太有趣了
老小孩,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