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一百六十九章 賦到滄桑句便工
    生命中有些遺憾,誰也無法抹去。

    任是你風華絕代,任是你天下無雙,任你掌握世間最高的權柄。

    也是無用。

    如齊天子亦有愛妃之悲、姜無棄之憾。

    如姜望又怎能忘記楓林城的大街小巷,鄰舍同窗?

    他又怎麼想要錯過姜安安的成長?

    正因爲“不想”,而終究發生了,所以成爲遺憾。

    姜望陪了一碗,喝得是五氣翻涌,熱意攪蕩。

    飲得四海皆風雷,胸中豪氣漲。

    “既如此,這酒倒不如叫人間正道!”他酒意上來,有那麼點瞎咧咧的意思。

    顧師義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人間正道!”

    他又拿起酒罈倒酒,對姜望道:“來,咱們再幹一碗這人間正道!”

    那一次又一次的酒氣回涌,層層交繞,香而浸香。

    腹內酒蟲已醒,饞得人撓心撓肺。

    身體裏每一個部位都似乎在等待美酒的灌溉。

    但姜望伸手按住自己的酒碗,搖頭道:“我不能喝了。”

    顧師義放下酒罈,看着他:“是酒不好?”

    “酒太好了!我本無酒癮,如今有酒蟲在撓,饞得要命!”

    “那是某家這個人不好?”

    “顧大哥修爲蓋世,譽滿天下,又如此不拘小節,讓人親近,怎麼會不好?”

    “那你拒絕這一碗酒,原因在哪裏?”顧師義問。

    “適可而止。”姜望迎着顧師義審視的眼神,認真說道:“越是會讓我上癮的東西,我越是要剋制,越是要保持距離。”

    “才說過你痛快,你又這般不痛快!”顧師義道:“年輕都不能縱意,難道要等老了再懷緬?”

    姜望只道:“我要走很遠的路,所以我不會在路上停留太久。”

    他的眼中暈染了酒的意,他的臉上也騰起了酒的紅,他的聲音也有些酒的飄忽,但他的表達很平靜。

    在任何時候,這都是他的自我。

    顧師義沉默地看了他一陣。

    姜望也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個普通的、隨時要倒下的醉漢。但是寧定自我,又絕不普通。

    “你說服了某家。”顧師義把酒碗一推:“那就不喝了!”

    那酒液盪出酒碗,灑在桌面上,如碎玉一般。有一種讓人心碎的遺憾。

    姜望有些歉意地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停下來,陪顧大哥喝個盡興。”

    顧師義停頓了一會,道:“你知道先前是誰在這裏陪某家喝酒嗎?”

    姜望搖頭。

    “你好不好奇?”顧師義問。

    姜望反問道:“我該不該好奇?”

    “你很狡猾!”顧師義道。

    姜望道:“我只是本分。”

    顧師義又笑了。

    他真是一個喝多了的人,與那些市井中的醉漢無甚兩樣,情緒變化非常快。

    他嘆息一聲:“那是一個曾經會陪我喝酒盡興的人。”

    “看來現在是不會了。”姜望道。

    “人總是會變的!”顧師義說。

    頓了頓,他又道:“又或許,像你所說的那樣,一個有長路要走的人,是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姜望道:“顧大哥的朋友,顧大哥自己肯定是更瞭解的。”

    “那人不是我的朋友!”顧師義說。

    但是他又道:“或許算是吧。”

    他的心裏很矛盾,他的情緒很矛盾。

    當世真人莫不是掌控道則、洞見世界真實的存在,按說哪怕世界末日也不會輕易動搖意志,他卻顯得如此不同。

    如此複雜。

    或許這也是一種“真”。

    這個人太有故事了。姜望心想。

    但他也只是說道:“一個一直往前走的人,總是要丟下一些什麼的,當時或許有意或許無意。但事後看來,應都算是有意的。”

    “你爲此難過嗎?”顧師義眼瞼微垂。

    “難免會有遺憾。”姜望說道:“但我還是要往前走。”

    “不會有人停在原地等你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發生。”顧師義說。

    “這是讓人遺憾的地方。”姜望道:“有時候你別無選擇。”

    “小小年紀,哪來這許多感慨!”顧師義語態疏狂起來:“你現在很俗氣!”

    姜望道:“都是些書上看到的故事。可能我醉了,胡言亂語。顧大哥不要怪責。”

    “言者無罪,飲者有理!”顧師義緩了一口酒氣,大概不欲繼續這個話題,轉道:“姜老弟,你如何看待‘義’之一字?”

    “義有大有小。有仗劍爲友之義,有恩仇必報之義,有懲惡揚善之義,有家國之義,有族羣之義,有天下之義。”姜望道:“此先賢之論,我不能言。”

    顧師義用手點了點他,似乎又要說他狡猾,但最終並沒有這樣說。而是用帶着醉意的眼神,注視着他:“你秉何義?姜青羊爲義士乎?”

    姜望搖了搖頭:“我非義士。曾有正義在前,我不能伸張。曾有憤怒在心,我不能拔劍。曾有利益相爭,我仗劍殺人。”

    他重複道:“我非義士。”

    顧師義語重心長地道:“有些時候你需要剋制自己,有些時候你只能在糟糕的選擇裏選相對不那麼糟糕的一個,因爲你有更重要的人生,上天賦予你與衆不同的使命。”

    姜望道:“我想我不是一個那麼特殊的人。我的缺點和優點,都讓我成爲我。”

    他想,我的人生在於我自己的選擇,我的使命不由任何存在賦予。

    顧師義卻只是一揮手:“你不喝了,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走吧!”

    姜望沒有多說什麼,只道了一聲保重。

    便自起身,帶着微醺的酒意,就那樣踏雲而去了。

    來去無非幾碗酒。

    此身如雲漂泊。

    荒山少有人跡。

    也不知這山巔這涼亭是何人所建。

    其實已經敗落得不太成樣子了。紅漆剝離,風見朽木。

    顧師義獨坐其中,對着殘羹冷炙,好像對着他的遺憾人生,於是又開了一罈酒。

    滄桑酒,滄桑酒。

    賦到滄桑句便工。

    “一個不能盡興、也不能盡意的年輕人,的確不是義士。”

    他嘆道:“但卻是個誠者,是個信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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