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十章 山高路遠
    當大齊天子叫停這場戰鬥,戰鬥的結局自然就已經出現。

    雖然此時的姜望渾身是傷,此時的重玄遵卻纖塵不染。

    雖然重玄遵還有兩顆星輪,雖然他仍然戰意高熾、氣血如洪……

    但勝負已分了。

    至少分在此刻。

    重玄遵身在空中,忽地灑然一笑。他的墨發和白衣都垂落,大手一張,散開了日月星輪。轉身步下高空,瀟灑往外走。

    宮門自然爲他而開。

    久候在宮外、或隱或現密集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呼吸都會被反覆聽聞。

    他早已習慣了萬衆矚目,也並不在意人們的想法。

    在威嚴高大的宮闕下,他的步履任性,笑聲疏狂——

    “此去山長水遠,姜青羊,江湖再會!”

    他就這麼瀟灑地走了,就像姜望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等在宮門外的丘吉,遠遠看了殿前的姜望一眼,什麼眼神也沒有給,小步跟上了重玄遵。

    現在唯有姜望站在地磚開裂的得鹿宮前,他和宮室內的大齊天子,只隔了一扇門。但守在門前的韓令,不會再請他進去。

    重玄遵的江湖再會,他視爲一種祝福。

    因爲此去生死難料,福禍其實未知。

    他贏得了與重玄遵的第二戰,可是心中並沒有酣暢的感覺。

    他親手斬開了離開齊國的路,可是前路也並沒有變得清晰。

    但這就是他的選擇。

    他出發的地方就是一片廢墟,這麼多年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回到那片廢墟去。

    再輝煌的盛景也不可以叫他安枕,對和錯有時候只能交給時光來檢驗,或者說,對和錯已經不再重要。

    曾經離開莊土,萬里獨行,現在他也要孤獨地再走回去。

    他面向宮室,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臣向天子辭行!”

    “把朕送你的那套《史刀鑿海》留下,你沒有再讀的必要。”宮室裏傳出來天子的聲音:“閱盡歷史四千載,洋洋灑灑千萬言,竟不知一明哲保身。可見讀書明智,並不能當真。”

    姜望道:“這套書臣並未隨身攜帶,陛下若是一定要討,臣回頭讓人買一套還給您。”

    韓令虎視眈眈地瞧着姜望,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去強搜儲物匣的架勢。

    但天子只是道:“不要再稱臣了。”

    那雄括萬事的聲音略略拔高:“武安侯姜望,罪在大不敬!今奪其爵,削其職,收其封地,貶爲庶民,逐出齊土!韓令,你督行此事。”

    姜望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和韓令一起出現在得鹿宮外,而面前宮門深掩。

    他對着宮門再次深深行了一禮:“惟願陛下保重聖體,千秋鼎盛!”

    而後起身,就以這傷軀殘褸,徑往宮外走。

    肩負驅逐庶民姜望之責的韓令,趕緊跟上,伸手一搭,便替他彌補氣血、修復瞭如意仙衣。

    身爲大齊宮城內官之首,他對姜望並無個人好惡。愛憎皆同於天子。

    此刻隨着姜望往宮外走,明裏暗裏的視線都被他遮擋。

    兩人都無言語,直至走出了宮城——

    宮城外,是烏泱泱的人!

    此處向來是空空蕩蕩的廣場,不允設食肆酒坊,不許叫賣聚集,何曾聚攏過這樣多的人?

    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卻緘而無聲,顯示了良好的紀律性。很顯然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軍人。

    人羣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叫姜望不由得駐足。

    他駐足在這閶閭門外,整理心情,笑了一笑:“諸位於此就朝食乎?”

    現在是辰時,亦即“朝食”之時,很多人都在這個時候起牀喫早飯。

    曾經的武安侯算是和他曾經的部下打了個招呼。

    但面前的人羣沉默不言語。

    彷彿可以用這沉默將他留下。

    姜望駐足了片刻,又往前走。韓令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人羣也沉默地讓出一條道路來。

    姜望慢慢地走在人羣中,視線的重量他早知道,視線的重量他已承擔。

    他的堅決,就在這沉默中傳遞。

    忽然有一個漢子單膝跪地,攔在身前,仰頭看着姜望,面容悲慼:“侯爺!您還記得我嗎?在夏國岷西走廊,您救過我!您……爲什麼要離開啊?”

    姜望看着他,其實對救他的事情並沒有太多印象,但這張臉的確是相熟的,曾在夏地追隨他作戰。

    岷西走廊那一次,弋國大將閻頗與夏國的周雄打生打死,戰鬥餘波殃及了不少齊方士卒。

    他一邊伺機加入戰鬥、幫助閻頗,一邊抓緊救人,還因此讓潛伏一旁的易勝鋒看到了機會,迎來了薄倖郎的偷襲。

    這個漢子,大約就是當時的士卒之一。

    身爲將領,目光囿於一兵一卒之生死,不以保全自身、發揮更大作用爲重,稱得上愚蠢。但也成爲人們懷念他的理由。

    姜望伸手將這個漢子提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打算離開。但人羣齊刷刷地跪下來一大片。

    七嘴八舌地喊叫起來。

    這個與他拔過哪座城,那個隨他斬過什麼將,誰與他舉過旗,誰曾和他一起分過酒……最後都問他爲什麼走。

    姜望只得擡起手掌,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這些熱血上涌的軍漢,才得肅靜。

    “此事朝廷自有公示,我就不說了,具體情況以朝廷公示爲準。”他的視線一一掃過四周,誠懇地說道:“但是諸位袍澤,我永遠不會忘記和你們並肩作戰的日子。今日離別,並非永別,往後江湖再見,我當敬諸位酒!”

    “還是我先敬你一杯吧!”額纏玉帶的李龍川從人羣中走出來,手上提着一壺酒,指間夾着兩個酒杯。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用靴子踢人:“都起來吧,人家心意已決,你們道個別就算心意到了。”

    軍漢們紛紛起身。

這個英武的青年將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走路的姿勢已有十分怨氣。

    “我本是不想來,家姐非要我替她送送你,爲你踐行一杯……”他說着,隨意倒了一杯酒,姿態輕慢地遞與姜望,道了聲:“嗟!”

    姜望完全能夠理解朋友的情緒,只是笑了笑:“今飲嗟來之酒!”

    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將杯口朝下,笑着說道:“替我問鳳堯姐姐好,希望以後有機會當面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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