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十三章 新人走,舊人辭
    現在燭歲在御前。

    天底下可以隨時陛見天子的人不多,燭歲當然是其中一個。

    那身破皮帽、舊皮襖已經不在了。

    那是他身上的最後的武祖痕跡,就像他燭歲,也是武祖時代最後的照影。

    他穿戴得整潔,但仍然佝僂着。

    巡夜是個辛苦活計,擔責甚重,等閒難爲。他在很長的時間裏,都不能夠直脊。

    文采風流的青詞大夫離去了,天子的目光安靜地落在老者身上。

    本已佝僂的燭歲,更佝僂了一些,其聲低緩:“臣,來向天子請辭。”

    天子的聲音是輕緩的,似乎也怕驚嚇了這個疲憊的老人:“朕尚在潛邸,就與您相熟。這麼多年過來,累經風雨。您應該知曉,朕並沒有讓您挪位置的意思。”

    “老臣巡夜千年,早已習慣臨淄的長夜,又何嘗不想終老於此?然打更人一職,至爲關切。是爲大齊守長夜,代天子巡山河。區區神臨,何以當之?”燭歲緩聲道:“臣來請辭,非天子之意,也非老臣之心,是爲大齊社稷,不可不如此。”

    齊天子盤坐石臺,忽然輕笑一聲:“無量囚,無棄死。新人走,舊人辭。所以稱孤道寡。”

    這笑聲好淡,淡得像是不曾出現過。在空闊的殿堂裏飄散,使得空闊更爲空闊。

    燭歲只道:“君如日月,離情在人不在天。”

    齊天子的聲音又變得高渺了,真如日月行雲中:“長夜難明,故有提燈。更深漏斷,梆聲不絕。您以爲,誰可繼之?”

    燭歲慢吞吞地道:“打更人非尋常職事,宜天子自決。”

    “朕只是想聽聽您的想法。”齊天子道:“畢竟您心眼明亮,又提燈千年。”

    燭歲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道:“若天子一定要聽老臣的想法……臣以爲,韓總管能夠勝任。”

    韓令御前點燭歲,早就明裏暗裏示意他應該挪位置,燭歲如何不知?

    但他還是做了這樣的推薦。

    天子又問:“那韓令之職,誰復繼之?”

    韓令若去執掌打更人,他這內官之首的位置,自然只能在八位秉筆、八位隨堂,這十六位太監裏尋找。

    天子也頗好奇,燭歲會更看好誰。

    但燭歲只道:“內宮之中,老臣不曾巡見。”

    “老人家。”天子道:“此番去職,欲頤養何處?”

    燭歲慢吞吞地道:“老朽尚有三身。

    “一身願去將軍冢,爲大齊英靈守墓。

    “一身願有十畝薄田,耕種鄉野,偷得暮閒。

    “一身便還在枯榮院吧,這麼多年也習慣了,不聽和尚唸經,難以成眠。”

    “皆如老者願。”齊天子略一斟酌,便道:“剛好有人讓出封地來,便在那青羊鎮,爲您劃地十畝。當地還建了一座正聲殿,頗爲養心,以後也歸您,自去閒住。”

    千年重擔,一朝卸下。自此以後,一身輕鬆!

    燭歲睜着盲眼,但就連臉上的褶子,也彷似有幾分舒展了:“那老朽是應該謝過天子,還是謝那個離開的人?”

    “您誰都不用謝。”齊天子從那石臺上下來,對燭歲深深一禮:“倒是朕要替這天下百姓,謝過老先生!”

    燭歲堂堂正正地受了這一禮。

    而後又五體投地,拜倒再起身。

    “千古以來明君,無過於武祖與您。臣起於武祖,終於陛下,此生無憾矣!”

    說完這句話,他提着他的白紙燈籠,便自轉身。

    此後長夜無燭歲。

    但人們應該記得。他曾經將臨淄街頭的夜晚……點亮。

    ……

    ……

    “你什麼意思!”

    “你什麼意思?”

    說話的兩個人,一個看起來是普普通通的中年員外,一個是穿得隨意、坐姿也隨意的老年僧人。

    一個膚白微胖,一個黃臉枯瘦。

    倘若撇開二者的身份,這對話實在平平無奇。

    在街頭巷尾,每天都能撞到個幾回。

    當然,或許還應該撇開這個地段。

    這片荒野本身也沒什麼稀奇的,不存在什麼有價值的資源。

    但它的北面,就是莊國引戈城。它的南面,就是陌國鏑城。

    它是莊國陌國之間的最前線。

    衆所周知,引戈城是陌國在幾年前割讓給莊國的軍事重鎮,現在成爲了莊國南方的門戶。當然,曾有舊怨的莊國和陌國,如今已經根本不在一個層次,算不得對手。

    陌國以兵家爲主流,向來好戰嗜殺,卻也不會蠢到一再以肉身碰鐵壁。

    所以這個老和尚與陌國無關。

    陌國人甚至不敢給他一口水,當然,也沒膽子驅逐他。至於真實心情如何,那就不足爲外人道。

    此時此刻,身着便服的莊國天子莊高羨,眼神已是非常不耐,壓着情緒道:“苦覺,你可想清楚了。佛門是想與道門爲敵嗎?”

    不怕無賴,就怕無賴有實力。

    不是他想親自過來,而是莊國上下,並無第二個人能與這憊賴和尚對話。

    苦覺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用一根草杆掏耳朵,聞言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我又沒幹什麼!我坐坐都不行?”

    莊高羨冷道:“伱很清楚你在做什麼。”

    “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我坐在陌國的國境裏曬太陽,竟然被莊國的皇帝威脅。”苦覺斜乜着他:“莊國手這麼長?你乾脆去懸空寺威脅我好了!”

    莊高羨並不跟他嬉皮笑臉:“我大莊立國於此,代表的是玉京山!你執意在這裏逗留,已對我莊國的邊防造成了威脅。不要逼孤採取手段,屆時兵戈相見、萬軍齊踏,勿謂言之不預!”

    “預你個小兔崽子賣兒龜!佛爺不開口,當我是泥菩薩?”苦覺把掏耳的草杆一丟,擼起袖子破口大罵的同時,氣勢洶洶地——

    躺了下去。

    “來踏,衝這兒踏!佛爺今天還真就不會走,有本事你就砍死佛爺!咱還不信了,我堂堂懸空寺正冊真人,坐在陌國的土地上曬個太陽,還能被你們莊國人給砍了?西天師也沒你這麼狂!”

    莊高羨縱有雄辯之才,奈何對方只肯破口大罵。

    莊高羨縱有無匹殺力,奈何對方手都不還。

    莊高羨縱然心有山川之險,奈何對方堵在家門口。一出國境就會被發現,什麼佈局也鋪不開。

    真真氣死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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