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玉嬋端正坐在長桌前,體態美好。
精緻的五官是這個房間裏最亮麗的風景。
她認真地翻閱着桌上堆積成山的書稿,時不時用筆做些記錄。嘴裏輕柔地道:“姐姐在研究古文字呢,你自己玩會兒好嗎?”
對於疾火毓秀這個堅強懂事的小女孩,她很難不生出同情心。
只是大敵當前,她的確無法容忍自己虛耗時間,不做什麼貢獻。
先前其他人都散出去忙碌,林羨作爲機動力量,看家並監督王權部族。
現在換她在家看孩子,倒也沒什麼可說。畢竟她也在天人之隔前停駐,及不上淨禮小聖僧和冷麪機關男。
但她決不允許自己僅僅只是看孩子。
從小到大,她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父親這麼要求她,她也這麼要求自己。
她的父親是大柱國,她將來也要成爲大柱國。
連敬之做到的事情,她要做到。連敬之沒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
追隨姜望修行,是一次“質子”式的行爲,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齊武帝正是當年爲質,才能跳出彼時泥潭般的齊廷宮鬥,廣歷風雨,見慣世情,功超歷代齊主。
她從象國狹窄的井口躍出來,在小小的白玉京酒樓,見着黃河天驕、小國希望、琉璃佛子、墨家真傳,大開眼界。沒幾天又撞上了海族真龍,且要與之廝鬥生死!
所以她是如此的珍惜時間,如此的專注。
疾火毓秀推着輪椅來到她旁邊,她也沒有在意。
“漂亮姐姐是在解讀創世之書嗎?”小女孩脆生生地問。
“啊,是。”連玉嬋一會兒看字、一會兒看畫,認真地對照着祝歌歌詞、祭舞舞姿,揣摩古老時期浮陸巫祝對創世神文的運用。卻也沒有對小女孩不耐煩,柔聲道:“小秀妹妹對創世之書也感興趣嗎?”
“我的夢想是做一個巫祝呢!”疾火毓秀的小手在桌子底下擡起來,指甲慢慢地變長、變尖銳,當然她的聲音依然童真。
“很不錯的夢想!”連玉嬋落筆不歇,嘴裏道:“我猜東家應該不會介意。這裏有很多他讓人收集的各部族的祝歌,你可以自己學一學,記一記,對伱的夢想有幫助。”
“臨川叔如果介意呢?”疾火毓秀笑着問,她在桌底的雙手一正一反,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
連玉嬋不太理解當初東家爲什麼在浮陸要以張臨川爲化名,聯繫到後來一封血字檄文正式掀翻無生教,她只能歸結於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讓東家時時惦記。
此刻溫柔地笑道:“沒關係,只要不傷害他的朋友,他這個人其實很寬容……最多就是扣我的工錢。”
“你們獵龍隊都是他來發工錢?挑戰滅世魔龍,是誰給你們發佈的任務嗎?”疾火毓秀在桌下的小手恢復了原樣,變得白白嫩嫩,聲音裏有了些好奇。
連玉嬋意識到自己專注解讀古文字,差點說漏嘴,好在疾火毓秀年紀很小應該很好哄,便道:“他是東家嘛。責任他來擔,收益也是他來分配。”
她並不深聊滅世魔龍、獵龍隊之類的話,很容易打補丁打得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轉道:“你的聲音很好聽,唱祝歌應當會很不錯。”
連玉嬋其實性格與長相不很相近,不是個溫柔的人,但或許是受命帶娃,今天的確耐心很足:“那就好好學一下,等東家回來,唱一首祝歌嚇他一跳,如何?”
“好呀。”疾火毓秀答應了,但又瞧着連玉嬋的手稿,伸手指向桌上姜望以元力凝聚的某一頁創世之書:“漂亮姐姐是在解讀這兩個字嗎?”
“啊,對。”連玉嬋隨口道:“前一個已經解讀出來了是‘其’字,還差一個字,這頁書就完整了。”
疾火毓秀認真地道:“這個字應作爲‘銘’。”
連玉嬋愣了一下,她萬沒想到這個九歲不到的、夢想做巫祝的小女孩,能夠解讀出創世神文,須知王權部族現在的正式巫祝,可是一個字沒解讀出來呢。
“名?哪個名?”她問。
疾火毓秀抓過連玉嬋手裏的筆,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了一個‘銘’字。“是這個。”
連玉嬋有些不太相信這個小女孩能夠給出正確答案,但真正把這個字嵌進整頁創世之書,會發現從字形、字感來看,都無比吻合。那扭曲的線條,也能在祭舞中找到線索。
也就是說,這個解讀是正確的!
“世有維,維於其銘?”連玉嬋眉頭緊皺:“如何解釋呢?”
她下意識地看向疾火毓秀:“這個世界維繫於某種人們銘記在心的事物?維繫於某段銘文?”
但她只看得到那誇張的巫祝面具,看不到面具下疾火毓秀的眼神。
“嘻嘻。”小女孩笑道:“這我就不知道啦。”
連玉嬋暫將困惑拋於腦後:“小秀妹妹,這裏還有幾張創世之書,你能讀出來嗎?”
疾火毓秀只看了一眼就轉回來:“要是知道其中幾個字,或許我就能自然地讀出來了,剛剛那個字也是突然出現的。”
捷徑走不成,連玉嬋只好道:“解讀出一個字已經很了不起了。辛苦你,剩下的姐姐自己來努力。”
疾火毓秀揮揮小手一本正經地把輪椅推到長桌對面,與連玉嬋相對而坐:“那我也要用功咯!”
門窗都關着的房屋裏壁燈溫暖。
連玉嬋的影子和疾火毓秀的影子,恰在長桌中間交匯了。
其下是散亂的文稿,是這個世界關於巫祝的漫長曆史。
……
……
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代表統御諸部之權柄的至高王冠,也在影子中有些扭曲。
慶王跪坐在巨大的、早已在經年香火中薰得模糊的始祖畫像前。
獨臂的將軍慶火元辰,跪坐在他身後。
“始祖啊,世上第一尊篝火前舞蹈的靈。”慶王聲音低沉:“又到了抉擇命運的時刻。慶火部該何去何從?”
畫像當然沒有迴應。
“我們當年離開聖狩山,在蠻荒的世界裏篳路藍縷,在霜冷的長夜點火而舞,經過漫長的繁衍,代代生息,才成爲今天的慶火部。可是始祖,關於未來,您並未留下更多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