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東域,臨淄城,一名嬌豔如花的美人,正以玉指剝了葡萄,送進那個輕衫薄衣、仰躺在長椅上的男子嘴裏。
旁邊另有一位清純秀女,手中奉酒,乖巧地坐着。
不遠處有玉珊瑚支起的燈架,燈光恰到好處,鋪得滿院有暖色。
躺在長椅上的男子陰柔俊美,神態慵懶地吃了一顆葡萄,又飲了一口酒。
“葡萄好喫麼?”嬌豔如花的美人問。
一旬要休息五天、期間絕不理公事的養心宮宮主,與他那勤勤懇懇、謹小慎微的太子兄長,簡直是兩個極端。
他笑着視線往下墜,墜進那深邃之中,語帶回味地道:“自然是人間美味。”
“討厭!你看哪裏!”
但嘴裏說着討厭,身體卻又前傾了些。
燈下看美人,一切都剛好,正是合該再發生點什麼的時候。
但姜無邪忽然坐了起來。
坐着的姜無邪和躺着的姜無邪,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薄衣仍然隨意地掛着,身體線條清晰的袒露,臉上尚未散去微醺的紅……卻不再顯得浪蕩,反而貴氣十足,不怒而威。
無論是小意討好的嬌豔美人,又或是滿眼柔情的清純秀女,這時候全都緘然,絕不干擾他的思考。
他並沒有怎麼思考。
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看來我是不能再等了。”
他伸出雙手,分別握住了兩位美人的手:“與你們相處的時光,真叫我難忘。”
嬌豔美人主動獻上香吻,吻着他的脣,他的脖頸,在他的耳邊呢喃:“姜郎,爲了你,我什麼都願意……”
清純的秀女則是捧着姜無邪的手,慢慢低頭,用自己的臉貼了上去。無邊柔情,盡在不言中。
而姜無邪輕輕吻了一下嬌豔美人的側臉,摸了摸清純秀女的頭髮,便站起身來。
他離開長椅往前走。
每往前一步,也往高處一步。
就這樣踩着虛空,步步登高。
他就這樣走出了這個院落,走出了別府。他就這樣高過屋宇,高過城牆,乃至於高過城中最高的觀星樓!
額發一縷,在風中飄動,將他那張俊美得有些女相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個部分。
明亮的接着滿天星光,陰暗的覆着臨淄長夜。
臨淄城中的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一直與長樂宮、華英宮分庭抗禮,但修爲一直沒有進境的養心宮主,今夜如此張揚地飛到臨淄高處!
大齊文武百官都會看到這一幕,大齊天子也不會錯過這一幕。
他,養心宮主姜無邪。
懸立在億萬星辰鑲嵌的夜幕之下,本身也成爲星辰!
人們仰頭望天,千百道目光所代表的,是千百種心情。
無論善意惡意,姜無邪並不在意。
爲天下之主,受萬民之念。他很早就在父親那裏學到,不必強求人人都忠誠。國家體制的優越性,正在於海納百川,能夠容納自己憎厭的以及憎厭自己的人,可以混同所有的心思,匯聚全部的力量。
於他而言,修行亦是如此。
此刻他懸立高穹,萬千星光加身,自身亦在發光!此光起自五府,游來四海,散開百骸,而見於天地。
鼎有天下之重,鼎是至尊禮器!
在姜無邪走出來的別府院落裏,那嬌豔的美人和清純的秀女,全都盤膝而坐,雙手十指相交、如情人糾纏,結成紅爐印。
籠罩姜無邪的那尊紅鼎,光芒愈盛。
而在城東某處,在大澤郡,在貝郡,在申國,在海門島……俱有紅光來。
即便是在稷下學宮中,那位最受學子歡迎的秦瀲秦教習,亦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教鞭,一步踏出講課的桂臺,踏出稷下學宮……就在稷門之外,仰首看郎君。
那紅鼎之下,燃起大火。
沖天的火光與紅光之中,姜無邪悠然而立。
彷彿他未被烈火炙烤,未曾感受高溫,彷彿他不知痛楚,未在此刻承受瞬息千百次的鍛身。
皇者,至高無上。帝者,立於極穹。
不能歷劫百世,憑什麼統御萬民?
紅鼎之上有銘文,乃是道字。不時地飛天遁地,浮沉在紅光之中。
有那目力極好的,就能看到。字字飛揚,意蘊悠遠。
或曰:“紅塵白髮非我意,只是相思懶回頭。”
或曰:“百川終到海,情絲各成結。”
或曰:“天地如爐,塑我金身!”
……
華英宮中,姜無憂停下舞劍的身影,看了一眼夜空。
“《紅塵天地鼎》嗎?”
她笑了笑:“養爐這麼多年,九弟這是一步登天了。”
擡手將長劍甩回劍鞘,食指一勾,自校場旁的武器架上,抓出來一杆長槍。
高馬尾在空中甩過利落的線條,她舒展着健美的身形,就在這月色之下,人槍一體,自在翱翔,耍了一套《百鳥朝鳳》——
那是姜無邪的得意槍術。
……
齊武帝祕傳修行法,《紅塵天地鼎》!
這世上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其實不多。
乃是齊武帝所獨創,以天地爲爐,以紅塵鑄鼎,以陰陽爲焰,以因緣爲薪……世間頂級的雙修法門。
這不是採補之法,乃陰陽妙證。
自武祖故去千年,唯有他姜無邪修成。最肖武祖也!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今夜都無眠。
陽地青羊鎮,正聲殿。
佝僂着身形的老朽,緩步走到殿外,艱難地擡眼望天,遙看臨淄方向,看那夜空中暈染的紅霞,久久不言。
獨孤小捧來一壺熱茶,小意溫着,安靜地等候在旁邊。
齊武帝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但在這片廣袤土地上,早已經深深烙刻了他的印記。歷史的潮涌裏,從未消散他的洪聲。
姜無邪今夜一步神臨,舉國震動。儼然武帝新篇。
但這一切本不必大驚小怪,他從來都知道他能夠擁有什麼。
此刻他身在紅鼎,高立夜穹,似欲乘風而去,但有萬千紅塵線,牽他在人間。
他右手微擡,輕輕拂過身前,似是拂過情人的臉頰。那不能被肉眼看到的紅塵線,就這樣被輕柔的拂開了。
倏然紅光一閃,紅鼎載着他似星辰隱於星河,一次閃爍後就不見蹤影。